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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寻常

作者:萨拉丹丹

寂静,过滤掉世界的人和物。

与世隔绝的黑夜,与世隔绝的打谷场。

 

我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没有动了。保持着既不碰 到他又不离开他羊毛外袍的距离,婴儿般蜷缩在他的脚边,好像从出生就这么躺着,好像从现在会躺到永远。午夜的黑是不透气的厚毯子,裹住我视线所及之处。

 

此时此刻,我辛苦的婆婆也一定没睡,在城里借住的窄小屋子里缓缓走动盼着天亮,盼着我的消息。她是那么想给我一个有平安的归宿,才提出这个冒险的行行动。当我们在摩押地的时候,那块地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现在躺在我旁边的这位亲族中的赎主若愿意尽这个义务,我们就会保住祖业,,延续家族。

 

我早就到了这里,大概午后两三点,起风的时候就到了。不知道婆婆如何算到的,她说打谷场要有稳定而持续的微风,伯恒利东山坡下的低地,差不多就是打谷场。工作人们早就把大麦运过来了,我顺着高高的麦堆溜到远处的隐秘地方,张望着波阿斯,忽然发现一小片野麦,习惯性的随手掐了点麦穗攥在手里。被手心的汗浸泡。现在恐怕是要发芽了吧。

 

我盯着他那件深蓝色披肩穿梭在麦堆间。大麦沉稳的棕黄色就如他一样成熟。工人们用用带齿的大锤打谷,有的用车轮辗,大麦的硬糠脱落了。风带走较轻的糠。那些饱满的较重的谷仁又落回到簸谷工人的脚边。那些过筛之后的谷仁聚集成堆。好多的谷仁啊,这里叫伯利恒(粮仓之意)真是名副其实。

 

我家乡摩押以前也是丰饶之地,许多遭遇饥荒的难民都会来,可是后来饥荒却袭击了那里。婆婆在“粮仓没粮”的时候举家到了摩押,又在摩押饥荒时回到“粮仓”,她去的时候,丈夫和两个孩子都在,回来的时候就只有我和她了。她说,不要再叫我“可爱的”,要叫我“苦”,我满满的离开,空空的回来。

我的名字里有安慰人心的意思,或许我可以安慰她。

 

地中海特有的紫色夕阳里,雇工们沿着有点陡峭的山坡,一路扛着谷物回家了。回家真好。家,我的家在哪里。

 

婆婆从摩押出发返乡的那天,我的家我的根就不在 那里了。 

 

那天,她深竭色的眼睛里装尽悲凉。“看,回去吧,你们各自回娘家去吧,”婆婆对我和嫂子俄珥巴说,“愿耶和华以恩慈对待你们,就如你们对已死的人与我一样。愿耶和华使你们各在新夫家中寻得平安之所。”

新夫家中。像我们这样的寡妇若没有夫就没有家。

 

此一别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将各自终老在不同的地方方。婆婆与我们亲嘴道别,我们三人人一起放声大哭,我拥抱住婆婆,摸抚到她突出的肩骨,削瘦的脊背,袍子改了又改依然往下掉。我熟悉这副身体,我熟悉这个老人,她生养了玛伦,我的丈夫,又失去了玛伦。两个儿子带给他双倍的幸福,两个儿子的死带给她无数倍的痛苦。现在,她绝望孤单的要回到伯利恒去,她的神耶和华赐粮食给他们。她既无钱财也力劳动,她的族人还在吗?会有人照顾她吗,如何吃如何住?一个曾经为食物投奔了摩押又回来的老人,会有人接待吗?

 

愿耶和华以恩慈对待我们,她不再能继续爱我们了, 她要她的神来替她做这件事吗,即使是在摩押地?她也盼望耶和华神能恩待我们?摩押的基抹神对婆婆来说是不存的。

 

事实上我和俄珥巴打算牺牲自己的未来,跟她一一起回她的家乡去,把她当我们娘家。我俩一起抗议着说: “不,不,不是我们自己回到娘家去,我们一定会跟你一起回到你族人那里里去的。”

 

但婆婆却怀着更坚决的意念反对。用我们熟悉的声音却有些绝情的态度坚定地说,“回去吧!为什么要跟我去呢?”

“我子宫里还有儿子能作你们的丈夫吗?女儿们呢,回去吧!走吧!”边说边轻轻地拿下我搀扶她的手,“我太老不能嫁人了,……就算有希望,今天晚上立即就有丈夫,又生儿子,你们能等到他们长大吗?”我们互相看看,心心如冰冻,加上饥饿,整个腹部都疼得慌。

“你们可以为他们守节而不嫁人吗?女儿啊,我为你们感到非常的难过,但我在更深的痛苦中,因为耶和华伸手攻击我。”婆婆低下了头,她那些内心的苦楚压得她直不起腰来。

婆婆深陷饥荒,流离,丧夫,无子,厄运的漩涡里,她说这是耶和华的攻击,她要我们两个快逃离,逃到摩押地寻找平安去。在婆婆的世界,神就是只有耶和华,无论是福是祸,都出于祂。

没有夫就没有家,嫂子亲吻道别。 我却不愿放手。

 

婆婆转向我,有了经验似的再次劝说我,“看,你嫂子已经启程回她族人和她的神那里去了,你也转身跟着你嫂子回去吧!”

但是我不想回摩押地去,我可以不再有丈夫。我不想让她一个人离开,我可以继续照顾她,陪她,还可以安慰她,我靠近婆婆,面对她两次的劝说,我听见自己也开始命令她了:“不要再催我丢下你了,”我稍有强硬地说,“你到哪里,我也要到哪里,你在哪里过夜,我也要在哪里过夜,”我心想无论未来带我们去哪里,我都会在她身边。

“你的族人就是我的族人”我觉得心里有种要发誓的力量。

“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我就是在那刻放弃种族与信仰之根,接纳她的国籍与信仰的。从今以后,我的亲族便是以色列人,我的神就是耶和华,不再是基抹了。恩慈的耶和华神会接纳我这个外邦人吗?以色色列人会接纳这个历代宿敌摩押人吗?我没有忘记刚才婆婆对耶和华的抱怨,但我知道婆婆依 靠祂,她在自己完全绝望的时候,还是寄希望于耶和华,因为耶和华有恩慈,她的苦与甜都来自耶和华。

 

我也不打算保留自己什么了,不是陪伴一阵子而是余生都给她。“你死在哪里,我也要死在哪里,葬在哪里。除非死亡把你我分离”,我知道这是个不同寻常的选择。如果我在伯利恒被拒绝呢,可能连一个尊严的葬礼都没有,那将是个耻辱。但耶和华神不会以恩慈待我吗,我觉得祂会,所以,“如果我离开你,愿耶和华加倍惩罚我!” 就让耶和华神当成我誓言的审判者吧,就以这句话封上所有的退路,赌上所有熟悉事物带来的安全感,押在外邦不确定不明朗的未来上吧。只要跟婆婆在一起就是家。

 

看着波阿斯享受过晚餐,心满意足的仰望着天空, 享受着美满生活里宁静的欢愉,我也饿着肚子在远处同他一起欣赏满天星斗。我继续盯着他,婆婆特意交待过,看准位置。这片打谷谷场我不熟悉,这不是那片我们相识相处的麦田。尽管下午已经观察过,当夜晚来临,一切都会变样。

 

等待。他睡熟了。我小心翼翼地走走到他身边,我的心跳要把自己震倒了。黑夜真好,若没有黑夜行动怎能实现。我在他脚边位置上掀起了一点儿被单还是宽大的外袍?躺卧下来,继续等待,漫长的等待。

 

命运的答案在一分一秒的接近。

 

与世隔绝的黑夜,与世隔绝的打谷场。

他突然打了颤,惊醒过来,翻身。

他为什么会惊醒,做恶梦了吗?他不应该做恶梦,富有仁慈,慷慨大方就连对我这样的外邦人也不例外。从摩押地来的担心都在他那里被消解了。他给了我们超乎想像的不同寻常的供应和照顾。什么事让他不安吗?他这样年龄的男人早已世事洞明,是冷吗?是因为脚被露在半夜的冷空气里?谁知道呢,他就是惊醒了。我把手抬到空中,不敢落下来,我怕他醒吗?婆婆说只要躺在这里,他就知道如何做,但是他如果一直睡到天亮都不醒呢?

 

翻过身,他忽然看见我在他脚下。他一定惊出了冷汗。他的意念里会不会闪过一丝念头是Lilith(古代流传与人类发生性关系的可怖魔鬼)。他没有动,我也没动,静止在那里,我想让心跳也停下来,努力使身体变成透明的,我应该做什么?我好像看得见又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我的眼神应该落在哪里,其实落在哪里并不重要,他看不见我的脸,我们身处一片空寂之中,只打谷场特有的麦子味和自己身上的香膏使我知道我还存在。

 

他又仔细看了看,他会看出我是一个女人吗?他必 然会充满疑虑,怎么会有女人?深夜的打谷场绝不会有一个女人出现,这是不合理又危险的事。

 

“你是谁?”他低声的问,他没有认出我,声波穿透空旷而静止的黑暗递到我的耳中。夜涌动起来。我重新有了呼吸。

 

我是谁,我也问自己,我是摩押女子路得,我是玛伦的妻子路得,我是寡妇拿俄米的儿儿妇路得,我是他婢女都不如的外邦女子路得,现在,

 

“我是路得,你的使女。”我坐起来回答到,“你是我至亲的亲属,请掀开你衣服的衣角遮蔽使女。”

婆婆并没有让我讲这句话。

温良的夜中,他放松下来说,“女儿啊,愿上帝赐福给你,”

听到他对我的称呼,我知道命运的答案一定是往好的方向走去。

“从前你对婆婆忠诚,现在你对已故丈夫的家族更忠诚。你大可以去找个年轻人,不管他有钱没钱,你却没有这样做。”

初到他麦田里捡麦穗的日子里,对我示好的年轻监工吗?不知道他在波阿斯面前是如何讲我的。

“路得,不要担心”,他每次的讲话都如同对着我的心在说,他的态度总是会超过我的期待,“无论你要求什么,我都会替你办到,城里的人都知道你是一个贤慧的女子。”

 

我真想现在就奔回到婆婆身边,想跟她一起大声呼喊,耶和华神不再是攻击她的神了,波阿斯说他都会替我们办到,他可以赎买我们的地业,那也应该可以娶我了?我可能要有家了,一个在伯利恒的家?是耶和华神给我们的奖励吗?哦,我的婆婆,我会更有力量照顾你。 我觉得自己的腿马上就要抬起来了,手里的野麦快被我碾碎了。

 

“我确是你的至亲,应该尽责任,但是另有一个人比我更近”。波阿斯沉沉地说。

怎么会有但是,怎么会这样?

“今晚你就留在这里,明早我们看他愿不愿意对你尽至亲的义务。如果他愿意,那很好,如果他不愿意,我对着永生的耶和华起誓,我一定尽这个义务。现在你只管躺下,留在这里,直到天亮。”波阿斯说着拿过旁边被单还是披肩?给我盖了盖,满有恩慈的遮盖也遮盖不住我的忧心。我还有可能是嫁给别人。

 

婆婆一定不会想到原来担心没有人赎买的产业,一夜之间又多了个竞争者。波阿斯说,尽量不要让人知道我来过这里。他考虑的周到,必竟现在谁是最后的赎主还不知道呢。所以,黑夜稍稍褪去,看不清人的时候,我就起来了。他让我把披肩铺到地上,倒了差不多二十公斤的大麦在上面,又帮我放在肩膀上,我扛着这些谷物就像从未休息过,劳作一夜满载而归的荣耀的拾穗者。

 

我要赶紧回到婆婆那里去。

 

 

2019.9.6 

 

(希伯来原文此处的使女与先前的婢女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