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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拉的小狗

作者:滋恩

艾莉莎輕輕吹熄了最後一盞油燈,裡頭的燈蕊燒得剩下小小一截。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像一縷細細的金線穿過格子窗櫺,照在女兒伊拉蒼白泛青的臉上:「媽媽,天亮了嗎?」聲音裡帶著一絲惡夢初醒的困惑與虛脫。

 

「是的,親愛的,天亮了。」艾莉莎撫摸著女兒汗濕的頭髮,心裡一陣抽痛──伊拉凹陷的黑眼圈在陽光下更加陰黯,這孩子已經連續一個多月沒有好好睡上一覺。

 

每到傍晚暮色低垂時,伊拉就不肯一個人待在房裡,說「那個東西」會來抓她。也不願意在入睡時熄燈,因為「那個東西就躲在黑暗裡」。她睜大眼睛對著空中揮舞著雙手,像是在抗拒什麼,又不時捂著耳朵:「不要再叫了!不要再叫了!」好不容易精疲力竭入睡,卻仍是惡夢連連,不停尖聲哭泣。

 

艾莉莎想盡辦法安撫女兒、哄她入睡,身型瘦弱的女兒不曉得為什麼,在惡夢中掙扎時卻變得孔武有力,她抗拒母親的擁抱,拳打腳踢中甚至抓傷了自己。

 

白天的情況好些,但有時伊拉會喃喃自語對著空氣講話。艾莉莎心疼地摟著女兒,卻常被她冷冷地推開,陌生而陰森的眼光注視著她,讓她不寒而慄。

 

「那個東西」是什麼?牠是怎麼纏上女兒的?艾莉莎一點頭緒也沒有。她試著求問諸神,花錢請最好的工匠打造純金神像擺在家裡祭祀,也到大小廟宇向神明奉獻昂貴的供物;她甚至請來靈媒占卜觀兆,卻一樣無法解決她的難題。

 

艾莉莎出身腓尼基望族,家族世代生產昂貴的紫色布料。腓尼基族一向有「紫色民族」之稱,他們擁有珍貴的「推羅紫」染色技術。這貴重如金子的紫色染料提煉自海中的骨螺,一萬多顆骨螺才能染出一匹布的份量。

 

艾莉莎帶著豐厚的嫁妝與染料技術嫁給了希利尼族的富商獨子。夫家的商船將昂貴的紫色布料運送到各個港口,是羅馬王公貴族爭相競購的的奢侈品。夫家在推羅城裡財勢顯赫、權傾一時,除了她生不出兒子以外,沒有什麼是她的夫家用錢辦不到的事。

 

沒有兒子是她的遺憾,她眼睜睜看著丈夫每晚在別的女人懷中過夜。她不是不能生育──她不是生下了可愛的小伊拉嗎?可是丈夫對這個女兒漠不關心,應該說,他對她們母女都漠不關心,他真正在意的,是艾莉莎背後豐厚的嫁妝與珍貴的染料技術!

 

新婚後不久她懷上了小伊拉,自此丈夫藉故再也不到她房中過夜。丈夫的藉口是說這孩子的星象命盤與他不合,會帶給他厄運。女兒呱呱落地後丈夫依舊是冷冷淡淡,若不是艾莉莎拼命攔阻,他甚至還準備按著占卜的啟示,將這不討歡心的女兒獻給廟裡做伺候祭司的神女。

 

一年多前,丈夫的船遭遇到大風暴,整艘船沉沒、損失慘重。左鄰右舍竊竊私語:「是神明的忿怒臨到!」當初不肯將女兒獻出來,惹動了神明的怒氣,害得夫家生意大受打擊!面對這些流言閒語,艾莉莎裝作沒聽到。儘管夫家對她們母女極盡冷淡羞辱之事,甚至對她拳打腳踢,將一切厄運歸咎在她們母女身上,但她仍竭力忍耐,盡力呵護寵愛這唯一的骨肉。只是,女兒被邪靈附身,是她怎麼也無法替女兒解決、承擔的痛苦。

 

「你們不是好神!是殘忍無情的神!」外表溫柔順從的艾莉莎不只一次在心裡憤怒地吶喊。這些她家族世世代代虔誠膜拜的神明,接受了他們無數的供物與祭品,不單沒有保佑她的婚姻,居然還眼睜睜地看著她唯一的骨肉被邪靈纏身而無動於衷!而夫家拜的神,同樣沒有祝福家裡的事業,甚至還想從她身邊奪走唯一的女兒!

 

前幾天,艾莉莎無意間聽到僕人在廚房的閒聊:一個猶太人的先知悄悄來到城裡。這名叫耶穌的人,據說在加利利一帶行了好些奇事:瞎子能看見了、聾子的耳朵開了、瘸子居然能走了,還有給邪靈附身的也好了,甚至還用五餅二魚餵飽了好幾千人!

 

「這猶太人的先知自稱是神的兒子呢!」

 

「那是猶太人才覺得稀奇吧!猶太人只拜一個神,不像咱們,天上地下海底的神這麼多,隨便哪個神都跟人生過孩子哩!」

 

廚房裡傳出了戲謔的笑聲。

 

「喂,誰有興趣去瞧瞧神的兒子?」有人問道。

 

「我才不去!猶太人看到我們像看到野狗似的,躲都躲不及了!」

 

「野狗怎麼了?給有錢人撿回家,搖身一變也成了寶貝狗啦!哈哈哈……」

 

「噓……小聲點兒!」

 

僕人們突然放低了聲音。隔著牆,他們的笑語變得模糊不清。

 

艾莉莎知道,僕人們又在私底下取笑女兒伊拉了。伊拉這孩子,或許是從小就不得父親與祖父母的疼愛,因此對病弱無依的小動物特別感同身受、有憐憫的心,在戶外發現樹上掉下來的雛鳥也會揀回家細心照料。一回,伊拉在街上的垃圾堆間發現了一隻才出生沒多久,肚子上還留著一截臍帶的野狗崽,母狗不曉得哪裡去了。若不是餓極的狗崽發出細微的嗚噎聲,髒兮兮的皮毛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一堆破布。

 

「媽媽,牠好可憐。」艾莉莎露出不忍的表情。

 

「那不過是野狗崽,我們走吧!」城裡偶爾會看到流浪的野狗,有的看起來瘦弱骯髒、渾身是病,有的則是兇悍似狼、隨時像要攻擊人,艾莉莎想到萬一母狗回來,不曉得會不會有危險?她拉著女兒想快步離開。

 

「媽媽,我想帶牠回家。」伊拉央求。女兒這番要求還真讓艾莉莎吃了一驚。帶隻野狗崽回家?從來沒聽過有人養野狗的,這孩子腦袋瓜有時真不知怎麼想的!

 

拗不過女兒苦苦哀求,這隻瘦弱的狗崽終於還是被抱回家中。艾莉莎想讓女兒知難而退,硬著心腸不去理這隻小狗。伊拉全心全意照料牠,還給這隻野狗崽起了個名「酷酷」kuku,是希利尼語「小狗」kunarion的暱稱。她常故意將自己盤裡的食物剩下來,留給酷酷吃。不然就是將餅掰成碎塊兒偷偷扔到桌底下餵酷酷。酷酷這隻狗兒大概也知道自己不受歡迎,總是安安靜靜地躲在桌子下面,偶爾等到伊拉將食物碎渣「不小心」掉到地上,才搖著尾巴衝上去,叼起食物再一溜煙躲回桌底一口吞下。

 

雖說一開始不贊成女兒養野狗崽,但久而久之,艾莉莎也不覺喜歡上這隻尖耳朵的友善雜毛狗。酷酷對伊拉很是依戀,總是尾隨她跟進跟出。儘管家中人人對這隻狗沒有好臉色,酷酷卻好像不在乎別人對牠的歧視,見到人就討好地搖著尾巴。或許是久了也習慣牠的存在,不然就是知道牠再怎麼也是女主人默許,小姐喜愛的寵物,廚房裡的僕人偶爾也會扔些碎肉或餅屑給酷酷吃。

 

「猶太人瞧不起我們,視我們為野狗。可就算我是母狗,也懂得愛惜自己的孩子!我要去求這位耶穌,或許他真能救伊拉!」艾莉莎下定決心。

 

裹上頭巾、蒙上面紗,艾莉莎悄悄地出門。日頭若隱若現地藏在紫灰色的雲層裡,一向熱鬧繁華的街道這時顯得出奇地安靜,偶爾聽見模糊的人聲,好像是早起的商販在做開市的預備工作──萬一左鄰右舍發現尊貴的豪門貴婦居然不顧身份跑去找猶太人的先知,不曉得要怎麼說長道短?而且如果被丈夫知道,她瞞著家人去猶太人那兒「自取其辱」,想必會讓他大發雷霆吧?

 

一路遮遮掩掩、躲躲藏藏,艾莉莎終於尋著那間據說住著耶穌的猶太人屋子。她在附近的一棵野橄欖樹下徘徊,既害怕又緊張,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我該怎麼進去?」艾莉莎心跳得好快,「他們會讓我進去嗎?」

 

這時,門開了,一群人簇擁著一個男人走了出來。

 

「耶穌,請問您是耶穌嗎?」艾莉莎顧不上人群驚訝的目光,鼓氣勇氣快步跑上前去。

 

「拜託您救救我女兒,救救她!」艾莉莎聲音在發抖。

 

人群中發出了一陣不滿與不解的嗡嗡聲:「哪兒來的女人!」、「還是個外邦女人耶!」、「她來幹什麼?她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別讓她碰到我,我可不想一整天都不潔淨!」

 

「大衛的子孫,可憐我!求求您救救我女兒,她被鬼附著好苦!」艾莉莎提高了聲音,她幾乎想伸手去拉住那個人的衣裳。

 

那個叫耶穌的人不發一言,繼續往前走。

 

「你不是神的兒子嗎?你的神是好神還是壞神?」、「你的神是否也跟我拜的神一樣,高高在上從不憐恤人間疾苦?」、「不,不會的,若是真的神,祂應該懂得做母親的心,不會見死不救!」、「可猶太人的神會在乎一個外邦人嗎?」 ……各種複雜情緒與意念在艾莉莎裡面翻騰鼓動,她覺得自己的心快被撕裂了!

 

「夫子,您快趕這女人走吧!」有人不滿地抗議。「是啊,別讓她一直跟著,叫她死了心吧!」馬上有人附和道。

 

「喂,這不是妳該來的地方!快滾啦!」人群中的語氣越來越不友善了。

 

終於,耶穌回過頭來。他注視著艾莉莎,眼神像和煦晴空下的湖面,溫暖、平靜。

 

「他注意到我了!」艾莉莎心中一陣狂喜。

 

耶穌的聲音很溫柔,卻可隱約感受出一股神聖不可侵犯的力量:「我奉差遣,不過是到以色列家迷失的羊那裡去。」

 

艾莉莎顧不得周圍射過來的怒目與敵意,衝上前去跪在耶穌面前,不住地磕頭:「「主啊!幫助我!」救救我女兒,求求您救救她!」

 

「不好拿兒女的餅給小狗兒kunarion吃。」耶穌並沒有動怒,他的口氣依舊溫和。

 

人群中有人皺起眉頭:「什麼小狗兒,明明就是不潔淨的野狗kuon!」

 

「狗就是狗啦!小狗兒野狗都一樣!畜牲就是畜牲!」有人的話更惡毒。

 

「這女人真不要臉!賴著不走,果然真是條狗啊!」有人開始羞辱她。

 

只有艾莉莎聽出耶穌剛才口氣裡的溫柔善意。

 

一股暖流淌過她的心,她想到家裡的「酷酷」,那隻別人視為野狗,卻是伊拉百般疼愛,願意愛牠接納牠的小狗兒。「這人真的是先知!不,祂果然是神的兒子!」艾莉莎突然覺得勇氣大增。

 

「是的,主啊,不錯!但是狗兒也吃牠主人桌上掉下來的碎渣兒!」她抬起頭,充滿信心地望著耶穌。祂一定曉得我在說什麼!艾莉莎的心激動不已,祂早就見到我們母女的光景、知道我們的苦境!

 

耶穌俯下身看著她,祂的眼中有瞭解、有讚許,有憐憫:「婦人,妳的信心是大的,照妳所要的,給妳成全了吧!」

 

「謝謝您,謝謝您!」艾莉莎強忍著淚水,快速起身,衝開圍觀人群,拼命往回跑。天色早已不覺大亮,衝破雲層的陽光照在她身上,暖暖地。她沒有回頭,但她知道,有一雙慈悲憐憫的眼光目送著她回家。

 

艾莉莎氣喘吁吁地推開女兒的房門,女兒正熟睡著,酷酷窩在女兒腳邊,一看到她就興奮地猛搖尾巴。

 

「噓……」艾莉莎對酷酷搖搖指頭,輕手輕腳地靠近女兒──溫暖的陽光透過格子窗欞篩進來,像吻一般輕柔地灑在伊拉的身上。她的臉色恢復了紅潤,黑眼圈也不見了。伊拉酣甜地沉睡著,發出輕柔均勻的呼吸聲,嘴角還帶著一抹幸福的微笑……

 

 

刊登於20197月10日基督教論壇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