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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

作者:譙進

故事源自《列王紀下》5:1-14

乃縵站在齊腰深的河水裏,心煩意亂。

在這約旦河沐浴七次,就能治好身上的痳瘋。至少,這是那個“神人”提供的方法。此時他只留下一個貼身的老僕,其他隨行的人都在河谷外邊等著。如此狼狽的樣子,越少人看到越好。

看著水中自己游移不定倒影,他覺得自己就像個傻瓜,任人擺佈。

應該一走了之的,他想。

乃縵傳頭過來看了一眼站在岸邊的僕人,一臉的陰暗。

“要是沒用,你就不用跟我回大馬士革了”,他低沉地說到。

僕人站在不遠的岸邊。手中捧著主人的衣物,深埋著頭。心中的局促不安顯而易見。

的確是他苦勸乃縵順從神人的吩咐。他現在能做的只剩祈求神明,讓那個神人所說的一切都可以應驗。

希望他真的就像那個以色列女子講的那樣“神”,僕人在心中祈禱。

每次看她在主母和下人面前,述說那個撒瑪利亞先知和他所行的神跡的時候,眼中就流露出掩飾不住的自豪。

這就是神的先知嗎?這就是以色列人的神嗎?他自己也禁不住神往。現在真要來體驗一把,卻發現如同在賭自己的命一樣難受。

而那個以色列女子瘦小的影像,此時也正騷擾著乃縵。

在他的印象裏,戰爭中搶來的奴隸,很像是狩獵時陷入包圍的鹿群。滿臉驚恐,只會本能地閃躲逃避。

然而,她不一樣。

是的,特別是她的眼睛。消瘦臉龐上嵌著的那雙眼睛,與這約旦河水一樣的清澈透亮,流露出一種異樣的平靜。一個奴隸擁有這樣的眼神,是極不合理的。但就是那雙眼睛,打動了妻子。最終,那雙眼睛也說服了他。

現在,那雙眼睛卻讓乃縵厭煩。

他突然覺得自己才是被包圍的獵物,站在這河水中惶惶不安。而那雙眼睛正在某處平靜的看著他。他感覺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再在水裏站著了。

必須儘快逃離。

他把身子在河水裏浸了一下,匆匆上岸。

這是第一次的沐浴。

“主人,繼續吧。”僕人小心地提醒著。

此時,乃幔已經面對河水,站了很長一段時間。一聲長長的嘆息之後,他才如同從沉睡中蘇醒,開始緩慢地移動身體。他取下披在身上的細麻布交給僕人,朝河中走去。

他的心情現在已經平復許多。

他只是覺得自己有點可笑,一個弱小女子居然也能讓他如此慌張。

也許,我真的變弱了,他想。

自從染病開始,一種虛弱感就開始在裏面滋生。痳瘋病已經讓他雙手經扭曲變形,失去知覺。他現在連拿穩武器都困難。

這種虛弱感讓他變得敏感。他將自己的身體藏在寬袍之下,但還是覺得別人眼光灼熱。

特別是每次到王的面前。

雖然,王還是一如既往地尊重他,仍然叫他元帥,甚至在他提出要去以色列求醫的時候,自己親自寫信給以色列王,要求完全的配合,但是他還是察覺到了王眼神中的變化。

那眼神就像是一個人在看一件自己心愛,卻已經破損的藏品。原本的器重欣賞,已經被惋惜所掩蓋。

而且,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處境。

雖然,王還不曾說什麼,但是乃幔知道,如果這病如果無法痊癒,元帥的位置很快就要交出去了。

一個刀都握不穩的人,還有什麼資格繼續當元帥?

自己本該是王手中的刀,如今刀已經開始生銹殘破。是收刀入鞘,還是埋刀入塚,只是遲早的事。

河面上有一陣風刮過,赤身站在水中的乃幔不禁感覺一陣寒意。

難道這就是一個曾經橫刀立馬的元帥面對的結局?

寒意更深了。看著浸泡在水中的手,乃幔越發的感覺寒氣逼人,越發感覺自己虛弱。

他多麼希望河水真的能夠洗淨那扭曲變形的肌膚,也冲走心中的悲涼。

乃幔將全身沉入水中,任憑河水衝擊他的身體。

當他從水中上來的時候,僕人偷偷地打量了一下主人的身體。

雪一樣的麻瘋依然刺眼。

第三次下水,乃幔沒有再要僕人提醒。

迅速地擦乾身體之後,乃幔再次轉身下到河中。

他很清楚身上的病仍然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按照他的性格,早就應該拂袖而去,但是兩次河水的洗禮已經讓他的心平靜了許多。

河水還沒有帶來身體上的變化,但是心境中的改變乃縵自己已經察覺。

在神人門前的那一幕依然清晰。記憶裏,自己從來不曾這樣謙恭過。帶著重禮和隨行,長途跋涉,來見神人。那神人卻連面都沒有露一下,而只是派了一個下人來告訴他,去約旦河洗七次就可以了。

雲淡風輕得好像他只是個腳上長了瘡,來尋醫問藥的士兵。

在他眼中,以色列人不過是曾經征服過的弱國小民,憑什麼這樣和一個勝利者說話?

他感到從未受過的侮辱,怒氣一下就沸騰了。如果還能拿刀,也許當時就殺進去了。但是,憤怒夾雜著自己的無奈,讓他只想儘快離去。

那個跟隨自己多年的僕人勸阻了他。

現在,約旦河清涼微寒的河水已經讓他徹底地看清了自己。

是啊,他已經不是那個可以呼風喚雨,叱吒風雲的元帥了。而且,很快連他做為人最基本的尊嚴也將被剝奪。他將終身與人隔絕,最後孤獨地死去。這就是麻瘋病人的結局。

斑駁扭曲的肌膚已經讓他失去了憤怒的權利。

他覺得自己更像一個乞丐,一個站在神人門前祈求施捨的乞丐。

求的已經施捨給他了,只看他自己要不要。他求的不就是這惱人的病可以痊癒嗎?既然沐浴七次就可以痊癒,他還能有什麼不滿呢?

一個等待施捨的人,有什麼資格去挑剔那施予者應該如何施予嗎?

沒有。

想通了自己的處境,乃縵心情輕鬆了許多。

沐浴也變得有點駕輕就熟。畢竟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接下來幾次沐浴都進行得相當順利。

乃縵下水沐浴,起身上岸,沒有猶豫。

但是,僕人卻是愈加不安起來。原因很簡單,每一次沐浴之後,他可以清楚的看到,主人身上的麻瘋並沒有好起來的跡象。

現在,他已經在懷疑自己勸阻主人留下沐浴是否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他也不知道,當時自己那個理由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只是覺得想要痊癒,就算是什麼天大的代價也一定會在所不惜,何況只是沐浴七次這種小事。話就這樣出了口。

現在越想卻越覺得不對。

在他對於神明的認知裏,還不知道有哪個能夠如此慷概。在沒有任何回報的前提下就願意施恩。多半在事前不是要求有冗長的獻祭,豐厚的祭物,就是必須起誓還願。

麻瘋是絕症,要求醫治,代價應該不小。

沐浴七次,簡單得讓人無法接受的儀式。只要願意,誰都做得到。

看著主人再次向河裏走過去,他感覺自己的心在裏面跳動得生痛。

這已經是第七次的沐浴。

乃縵心中倒是前所未有的坦然。

在他看清自己的處境之後,這個問題就不再困擾他了。

一個徹底乞討的人,又怎麼可能以為自己還能拿點什麼,去交換施捨呢?那是買賣。

如今他一無所有,能做的只能順從、等待。

於是,乃縵最後一次把身體沉入水中。

突然,他感覺一股暖流從頭頂開始向下澆灌。被河水沁潤而發冷的身體,一下變得火熱。

他可以感覺到血液開始在身體裏急速奔騰。似乎可以聽到血液流動,衝擊身體的聲音。

還來不及回應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乃縵發現全身的肌肉也開始躁動起來。特別是那些因為麻瘋而扭曲變形的部分,在血液衝擊下,開始劇烈的震蕩。

他仿佛覺得自己的身體被衝破成許多的碎片,同時在身體中衝撞的能力又將這些碎片重新組合在一起。

肌肉的跳動也牽動著皮膚一起跳動。來自於血液裏的那股力量此時已經蔓延到了身體的表面,如同千萬匹脫韁的野馬不停地衝擊自己的皮膚。乃縵感覺自己的皮膚正在破碎分解。

雖然只是轉瞬之間,但身體所經歷的巨大衝擊讓乃縵已經無法再忍受了。

他大叫著躍出水面。

當他的身體沖出河水的時候,水面如同一張濾網,從身體上濾過。渾身上下狂躁不安的肌膚,和奔騰咆哮的血液,在被過濾的那一瞬間都安靜下來。

喘息中,透過順著身體淌下的河水,他發現自己的身體正折射出一種陌生的光暈。

他很確定,那顏色並不是麻瘋特有的那種滲人的白色,但也不是自己曾經擁有的古銅膚色。

想起來了。那是一種久違了的顏色。是在初生的嬰兒的肌膚上才能泛溢出來的,白裏透紅的顏色。

看著每一寸如同新生的肌膚,他知道他的麻瘋已經痊癒。

乃縵站在齊腰深的河水中,心如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