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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億

01

雅億跪在地上,雙手使勁,讓綿羊側躺下來。濃密的紫黑色頭髮融入濃密的紫黑色夜裡,稀薄的白霧帶著寒氣,流動著鑽進少婦的外衣。

 

少年流珥舉起油燈。這羊全身污泥,斷了前腿,簌簌發抖,高聲悲鳴。雅億撫著羊毛,輕輕唱起歌來,聲音裡潤著曠野百合寧靜的花香;手中匕首映著她明亮的雙眸,是今晨唯一的星。綿羊身軀漸漸放鬆,呼吸平緩,利刃割開咽喉的時候,僅僅是四腿微微痙攣,就再也不動了。

 

黑色濕潤的天空,浸著徐徐上升的暗紅色太陽;黑色濕潤的泥地,浸著徐徐暈染的鮮血。

 

流珥低聲說:「媽,蘇卡要傷心了。」

 

雅億扯開衣擺站起來,靛藍色外衣背著暗紅的太陽形成剪影。「跟她說過不要帶來,這裡不像南地的平原。」她不到三十歲,母鹿般柔韌靈巧。

 

西南方傳來雷聲,流珥望了望,將明將暗的天際一道銀白閃電,直劈進一山蒼鬱。

 

「天氣好怪,都夏天了還下雷雨,嚇得羊都跑了。」

 

「好像還要下雨,快回去。」

 

流珥十二歲,鼻尖幾粒痘子,臉蛋還顯稚氣,已經比雅億高半個頭。他把羊背上肩膀,羊頭朝下,仍瀝瀝滴血。

 

前方,一株橡樹在丘陵後擎天而起,比迦南王住的夏瑣城城牆還高,遮蔽半邊烏雲密佈的天。黑色樹幹張牙舞爪,緊緊拽著枝葉,似乎虎視眈眈,預備擒住經過的走獸路人。一個女孩直奔而來,彷彿要逃離橡樹枝椏,濃密的紫黑色頭髮迎風飛著,烏雲在她身後迅速聚攏,隱隱似要吞了她。

 

十歲的蘇卡剛靠近兩人就哇的一聲哭了,小拳頭打上流珥胸口,大叫:「你殺了我的綿羊!」

 

「蘇卡,不能打人!」雅億叱喝,「是我殺的,腿斷了不能留。」

 

淚水一下子流滿女孩圓圓的臉,她哭著說:「是我養大的,你殺了它!」

 

雅億嘆了口氣:「腿斷了不能留,你就照顧那些山羊吧。」

 

蘇卡抽噎著:「不一樣!我只剩這隻綿羊了;那些山羊不是我從小養的,我討厭它們!我討厭這個地方!」

 

雅億抱著蘇卡,下巴抵著她的頭髮,只說:「媽媽知道,媽媽知道。」

 

蘇卡啜泣著求問:「我們什麼時候回南地去呀?」

 

流珥插嘴:「爸爸說我們不回南地去,要大家都搬過來,跟迦南人做生意。」

 

蘇卡又哭了,雅億哄著,以手為梳整理好她的頭髮,摟著她慢慢走回營地。

02

山風獵獵,黑山羊皮做的帳幕翻飛,帳篷好似一艘小船,幾乎要隨風駛去,卻被猙獰的橡樹枝椏四面擒住。

 

帳篷後面,七歲的特拉正在羊圈裡,努力擦乾剛剛趕回來的山羊。他不比山羊高多少,一頭深褐色的捲髮,小臉因為用力,漲得紅澄澄的,見到雅億,高興地叫了聲:「媽媽!」

 

「好乖!」雅億雖有諸多煩心事,還是忍不住面露微笑,「你擦乾了,羊才不生病。」

 

「好!」特拉大聲說,最靠近的山羊忽然彈跳起來,把他撞摔一跤,連蘇卡都忍不住笑了。

 

羊圈頂上的罩棚給風吹得噼啪作響,雅億對蘇卡說:「風大,去拿橛子和鎚子。」

 

蘇卡回來了,使勁釘緊罩棚,頭髮又給風吹散了。雅億嘆道:「我們基尼人多幸運,知道制銅造鐵,小女孩都能釘橛子。改天你用木頭橛子試試,手痛了還打不進地裡。」

 

蘇卡站在淅淅瀝瀝的小雨裡問:「所以,爸爸去迦南人那裡,給他們打鐵車?」

 

雅億一怔:「你聽到了?」雨更大了,打在臉上隱隱生疼。

 

蘇卡點頭,臉上不知是雨是淚。「我不喜歡爸爸這樣!我們跟以色列人是朋友,他為什麼?」

 

雅億打開披肩把她護在懷裡,沒有回答。

 

為什麼?昨天下午,雅億也問過希百這個問題:「為什麼要去夏羅設?」

 

「跟西西拉將軍談生意。」希百給驢套上辔頭,袖子下露出線條凌厲的膀臂,跟他的輪廓一樣,是一錘一錘打出來的。

 

「告以色列人的密?」

 

「告密?」希百笑了,「你看早上經過的以色列人,有盔甲,有藤牌槍矛沒有? 他們像戰士,還是像巴拉騙來湊數的?我說不說有什麼差別?他們輸定了!」

 

「可是先知底波拉說……」

 

「西西拉將軍有鐵車九百」希百語帶譏諷,「巴拉將軍有女先知一句話!」

 

希百在驢背上鋪上坐墊,他指節寬大,手指粗糙,是金屬匠人特有的一雙手。「以色列人說耶和華,迦南人說巴力,我們基尼人呢?只能靠自己!」

 

雅億垂著頭說:「我們是跟以色列人一起拜耶和華的。」

 

「我求過耶和華,你知道我求過,祂聽了嗎?!」希百背過身,聲音冰冷,像鎚子打在生鐵上。「靠自己!夏瑣這麼大的城,就只有半天驢子的腳程,孩子生病,我馬上帶他進王宮診治!」

 

雅億心痛如絞,一時不能言語,她從身後抱住希百的腰,臉靠在他背上,眼眶中噙著淚,低聲說:「這樣夠了,別去夏羅設了。」

 

希百輕輕掙開她:「不夠!我不只能做銅碗金燈檯,我還能打銅弓鐵戰車!」

 

雅億看著希百把一皮袋水繫在鞍上:「路上不平靜,我擔心。」

 

「怕什麼?不過半天的路。」希百越上驢背,結實的大腿像把鉗子,緊緊夾住驢肚。「過兩天就回來,等我好消息!談得好,以後族人都搬來北邊,一起過好日子!」

03

大雨宛如雲中倒出水來,雷在狂風中隆隆作響,閃電像箭飛行四方。雅億和孩子們在帳篷裡,雨驟風狂,帳幕在兩層罩棚下細細滲出雨水。

 

一陣風呼嘯撕開帳篷一角,毫不留情地灌進風雨。閃電擊中擎天橡樹,燒了起來,又被雨水澆熄。每陣風都讓樹枝發出驚心動魄的聲響,一次比一次震耳欲聾,最後轟的一聲巨響,半截橡樹生生折斷,落在地上。

 

雅億終於摸到一支橛子,一錘落下,把這些可怖的景象釘在帳篷外,帳篷內暗了下來。

 

黑暗裡,雅億看見深冬寒夜,三歲的得撒身體燒得滾燙,希百脫了上衣,在寒氣逼人的雨中淋得濕透,發著顫,匆匆擦乾身體,把得撒抱在懷裡降溫。她是族裡最美的孩子,酒窩裡盛的笑比蜂蜜還甜,捲髮上綴著百合花。「你睡一下!」希百對雅億說,他的眼神溫潤如上好的銅器。

 

孩子們好像在大叫,可是雅億聽不清。忽然覺得一雙小手抱住自己的腿,是特拉,他太害怕了,摸黑爬過來。雅億背靠棚柱坐著,緊緊把特拉擁進懷裡,胸貼著胸,臉靠著臉,感到他小小的心臟怦怦地撞擊著胸膛。

 

希百也是這樣胸貼胸,臉靠臉地抱著得撒。她在清晨淡淡的天光中見到希百光著上身、背脊筋肉勻稱,得撒頭枕著希百的肩,似乎睡得很沉,髮際的百合花枯萎了,落在毯子上。「希百!」雅億輕喚,他們一動也不動,像是雕刻出的美麗銅像。希百一身冰涼,得撒也一身冰涼。雨還下著,希百的眼神冷冽如刀槍。

 

不知過了多久,風雨終於停了,營地一片狼籍。天還陰,吹著陣陣寒風。

 

「爸爸下平原,不會有事吧?」流珥擔心地問。

 

「他應該是暴風雨前就到夏羅設了。」雅億說。

 

「那以色列人和迦南人打仗……」

 

「不關我們的事,你去整理爸爸的帳篷,每樣工具都檢查濕了沒有。」

 

「我希望迦南人贏!」流珥露出盼望的神色。

 

「為什麼?」蘇卡問。

 

「迦南人會打仗!我要給自己打一副銅弓,給特拉打一副銅弓!」流珥做出彎弓射箭的模樣,特拉也做出彎弓射箭的模樣。

 

蘇卡不服氣了:「先知底波拉說,西西拉要死在女人手裡!」

 

「這你也信!西西拉將軍從沒打過敗仗。」

 

蘇卡正待反駁,雅億吩咐她帶特拉去照顧山羊,蘇卡噘著嘴,牽著特拉走了。

 

雅億整理帳篷,生火在石頭上烤餅。孩子聞到餅的香氣就圍過來,正期待著,雅億聽到遠處隱隱有金屬撞擊之聲。匠人之女,匠人之妻,她不會聽錯,這是兵甲之聲。

 

雅億立即吩咐:「躲在山裡,聽我的歌,沒聽到暗號不準回來。」說著,把幾塊半生的餅塞在流珥懷裡。

 

蘇卡牽著特拉匆匆要走,特拉不從,回頭看:「媽媽?」

 

「聽流珥和蘇卡的話。要躲起來像……」

 

「野兔子!」

 

「好乖!」

 

流珥說:「我留下來保護你!」

 

「快走!保護蘇卡和特拉。聽我的歌!」

04

金屬聲漸近,連腳步聲都聽見了,只有一個人,是穿盔甲的戰士。盔甲損傷了嗎? 行走時金屬相互擠壓,嘎嘎作響。戰士受傷了嗎?雖然腳步沉穩,但每走幾步路,兵器就輕輕磕在盔甲上。

 

雅億掀開門口的帳幕,迎了出去。戰士目光銳利地掃視營地四周,掃向她。他身材魁梧,渾身血污,頭盔上雕刻迦南神巴力的記號——重錘擊錐,錐震閃電;閃電殷殷如血,竟是紅寶石鑲成。左手持槍,右手持一柄極長的大刀,胸甲與刀槍柄上也有相同雕鑲。

 

除了富甲天下的迦南王耶賓,誰還能給得起這種封賞?除了戰功赫赫的西西拉將軍,誰還能配得上這種封賞?

 

「你是希百的妻子雅億?」西西拉聲音沙啞。

 

雅億盈盈下拜,臉伏於地。「將軍,我主,我是。」

 

「希百告訴我,你在撒拿音的橡樹旁支搭帳篷,就在去夏瑣的路上。你認得我嗎?」

 

「是西西拉將軍。」

 

「是西西拉,將軍嗎?」他乾笑一聲,忽然問,「這裡還有誰?眼中殺意一閃而過。」

 

並沒有別人。雅億緩緩起身,指著帳篷,「請我主進來,不要害怕。」

 

「我怕你?」西西拉失笑,當先進了帳篷。雅億只及他胸口,西西拉擦身而過,她聞到一股血腥味。

 

西西拉掃視帳篷,在密密編織的黑地毯上坐下,斜倚著暗紅繡花的枕頭。雅億坐在他面前,靛藍色外衣鋪在黑地毯上,像在高地最深的夜裡,鋪上曠野最好的晴天。

 

西西拉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顫,似是冷極了,又似累極脫力。雅億拿過一條羊毛被為他蓋上,血從他胸甲中緩緩滲出,吸進柔軟的被子裡。

 

「我渴了,請你給我一點水喝。」西西拉放下長槍,右手還握著刀。

 

雅億打開皮袋,給他山羊奶,又在雕刻精美的銅盤中盛上乳酪,雙手捧著,放在西西拉面前。西西拉讚道:「好銅盤!希百做的?怪不得耶賓賞識他。」

 

「孩子呢?」西西拉問,帶著獵鷹追捕獵物的目光。

 

「到夏瑣買糧食去了。」雅億輕描淡寫,凝視毛毯血漬,「我主受了傷,怕失血、潰瘍,還請將軍解甲。」西西拉哼了一聲:「你要我解甲?」

 

「只是為將軍治傷。」 西西拉又哼了一聲,說:「站起來,脫掉你的外衣。」

 

雅億緩緩起身,西西拉也站起來,止住她的動作:「我來。」雅億凝住,抬頭望他。

 

西西拉右手持刀,左手順著雅億腰帶摸去,把清晨殺羊的匕首遠遠擲出帳外,大刀一挑,割開她的腰帶與外衣,露出白色的貼身內衣。他巨大的手掌扯下她的頭巾,濃密的頭髮唰地垂下來,像基順河的波浪。

 

雅億還不及反應,西西拉粗糙有力的手掌,已經探入她的髮間,順著頸、肩一路向下搜索藏身利器,呼吸之間,盡是濃烈的男子氣息。雅億側過臉,西西拉目光炯炯,從看敵人,變成看女人的目光。

 

「對不起,我出生入死二十年,靠的是處處小心。」他慢慢退開,用刀掀開帳篷側邊的毯子衣物,翻倒角落裡幾個陶罐,各式穀物流了出來,漫過帳幕邊的鎚子。

 

「請你替我解甲。」西西拉說。

05

盔甲吸盡滿山寒意,雅億費力地把繫得緊緊的皮帶一條一條解開。

 

護腿、裙甲、腰帶。

 

基順河怎麼會在夏天氾濫?我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風雨,這麼大的水。西西拉喃喃地說。

 

護臂、胸甲、護頸。

 

「可惜了!那些鐵戰車,那些上好的戰馬!都給水沖走了。」

 

閃電為記,紅寶石鑲嵌的頭盔。

 

「迦南最好的騎兵和甲兵,在水裡走都走不動,只能任人宰割!」

 

西西拉褪去濕透的襯衣,濕髮貼在頭皮上。他身軀健碩,肌肉虯結,跟他的輪廓一樣,是一刀一槍鑿出來的。

 

「巴拉追去夏羅設,我偏偏去夏瑣!」

 

西西拉持刀躺回毯上,雅億見他還是止不住地微微顫抖,又拿羊毛被為他蓋上。

 

「耶賓會再給我買鐵車!說不定就是希百做的!」西西拉忽然精神一振,哈哈大笑起來,就照他想要的,基尼人給迦南人打鐵車!

 

雅億用乾淨的布擦拭戰士身體,又用酒和橄欖油細心護理傷口。

 

「巴拉以為我會像雲一樣散開,我卻像明天的太陽,還要升起來!」

 

喝完另一袋羊奶,西西拉的顫抖已經止住。

 

「有人說這是耶和華打敗了巴力,你信嗎?」

 

雅億低垂著長長的睫毛:「希百說,他只信自己。」

 

「說得好!」西西拉又哈哈大笑,「那你呢?你信誰?」

 

雅億還沉吟著,西西拉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近自己赤裸的胸膛,審視著她的臉,她單薄的衣裳。

 

「你請我進你的帳篷,讓我解甲,跟我在同一張毯子上……」西西拉把刀輕輕一拋,擲在身旁,他的虬髯挨著雅億的臉頰,呼吸就在她耳邊,「你還有什麼心事,是我不知道的?」

 

雅億胸腹間一緊,幾欲嘔吐,急忙以袖掩口,雖沒嘔出什麼,卻呼吸急促,臉色煞白。

 

「怎麼了?」

 

半晌,雅億回答:「害喜。」

 

沉默片刻,西西拉在毯上臥倒,疲憊地說:「我睡一會兒就上路,請你站在帳篷門口。」他的聲音逐漸模糊:「要是有人問這裡有沒有人,你就說沒有……」

 

雅億站在帳篷門口,深吸一口氣,輕輕唱起歌來,聲音裡潤著曠野百合寧靜的花香。這歌報平安,也叫孩子們躲藏。歌聲中,她彷彿看見南地曠野,雨後遍地的百合花,百合花叢裡,美麗的得撒。

 

雲漸漸散了,天空少了半截橡樹遮掩,瞬間開闊晴朗。

 

耶和華的先知底波拉說,西西拉要在基順河畔,敗給巴拉。

 

暴風雨起於旱夏;西西拉敗給巴拉。

 

底波拉說,西西拉要死在女人手裡。

 

他現在就睡在帳篷裡。

 

雅億深吸一口氣,悄悄走進帳篷。西西拉面朝外睡著,手握長刀,護甲擺在身旁,頭盔立於顱邊,盔上雕鑲重錘擊錐,錐下閃電殷殷如血。

 

她腳步躊躇,似乎立了很久,又似乎只有瞬間。

 

底波拉說,西西拉要死在女人手裡。

 

雅億深吸一口氣,輕輕繞到西西拉身後,摸出掩在穀物下的鎚子,拔起一支橛子,跪在戰士顱後。

 

西西拉睡得正沉,身軀放鬆,呼吸平緩,橛子深深錘進鬢角的時候,僅僅是四肢微微痙攣,就再也不動了。

 

黑色濕潤的毯子,浸著徐徐暈染的鮮血。

 

雅億再也忍不住胸間噁心,一口嘔吐在毯子上,輕喘著告訴西西拉——

 

「我信耶和華,我信底波拉的一句話!」

06

希百回營地已是第二天下午,一人一驢泥濘蹣跚,狼狽不堪。他用奇異的眼神看著雅億,好像從沒見過她。

 

孩子們丟下羊飛奔而來,一邊大喊:「爸爸!爸爸!」

 

流珥當先奔到,激動地說:「爸爸!你知道嗎?媽媽殺了西西拉!她用橛子把他釘在地上!從這裡!」他睜大眼睛,指著自己鬢邊。

 

「路上聽以色列人說了。」希百還是用那奇異的眼神看著雅億。

 

「巴拉將軍來,把西西拉抬走了!」流珥顯然興奮得很,「他說以色列人殺了西西拉全軍!你見到了嗎?」

 

希百緩緩點點頭:「整個平原都是迦南兵的屍體。」

 

特拉驕傲地比劃著說:「我拿著西西拉的刀!」

 

流珥笑他:「那刀比你還高!」

 

蘇卡紅著眼圈,忽然哭了:「爸爸,巴拉將軍的人,吃了我的綿羊!」

 

希百摸摸她的頭:「傻孩子,不過就是隻綿羊。」

 

蘇卡悲從中來,放聲大哭:「你怎麼不說,得撒死了,不過就是個小孩子!」

 

希百一驚:「不能這麼比!」

 

「我但願死的是我,不是得撒!」

 

希百十分震驚:「你說什麼?」他單膝跪下,一雙大手捧住蘇卡的小臉。

 

蘇卡圓圓的大眼睛又紅又腫,還在不停流淚:「爸爸,我知道你沒有那麼喜歡我!你最愛得撒!」

 

「你這麼想嗎?」希百反覆擦著蘇卡的淚,反覆親吻她。

 

「爸爸很愛你,對不起!爸爸很愛你!」蘇卡被擦得滿臉泥濘。

 

「如果是我死了,你不會那麼傷心!也不會搬到這裡!」蘇卡抽抽噎噎,又傷心又委屈。「我但願是我死了!」

 

希百反覆撫摸蘇卡的頭髮,反覆把她抱在懷裡,反覆說:「我不知道我讓你這麼傷心,爸爸錯了,可是爸爸很愛你!」

 

「爸爸。」蘇卡還抽泣著,「我的綿羊死了!」

 

「我再給你一隻,給你一群!」

 

「爸爸。」蘇卡環住希百的頸項,淚漣漣地把頭枕在他肩上,「你帶我回南地好不好?」

 

「好,我們回南地去。」

 

雅億的長睫毛閃著淚光,雙眸燦如晨星。她輕撫小腹,說:「我們回南地去,這個寶寶要生在南地。」

 

希百站起來凝視她,眼底有燒窯裡的烈焰,一下子,把她和三個孩子一起緊緊擁進懷裡。

 

天上沒有一絲雲,竟像曠野慣有的靛藍,一眼望不見盡頭;半截橡樹的枝椏懶洋洋地舒展開來,葉子在金色的陽光下蕩漾波浪。一陣南風吹過,帳幕翻飛,帳篷好似一艘小船,就要隨風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