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門朱紅
01
夜,已經深了。
月光照耀著約旦河水,也照耀著耶利哥堅固的城牆。近來隔岸風聲催逼,約旦河東數月之內戰亂頻繁,全城居民沸騰不安。即使在這樣看似平靜的深夜裡,也總有一些人輾轉難眠。
喇合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夜睡不好覺了。
她無數次在難以入夢的夜晚站上這座城的至高處,也沒什麼難的,她家就住在這固若金湯的城牆之上。放眼遠眺,幽深的河面如同一個寂靜的山洞。她已經不止一次從來往的商賈口中聽說,那邊的大軍就快要趟過河水,佔領這座古城。
她只是個住在城牆上招徠商旅過客的妓女,有意無意聽些消息,容易得很。棕樹城土地肥沃,安防強盛,卻偏偏成為以色列軍攻入迦南地的第一道屏障,早有風聲說以色列軍要來刺探虛實。
只是她沒有想過,來得這麼快。
更沒有想到,那兩個探子會獨獨找上她的家門。
若不是王連夜打發了人來盤問,她上一秒還不知道此時正在房頂準備躺臥的那二人,就是約旦河外渡過來的以色列士兵。
王的士兵直勾勾的目光鎖在她臉上,神色冰冷而嚴峻,如同盯著一個匪類:「王已經發命,那到你這裡來的敵兵,你要速速交出來!不容他們活著返回報信!」
兵器掛在士兵的腰間,粗糲的手掌緊握其間,如同要隨時拔刀而起。看一眼便教人膽戰心驚。
月光慷慨地照亮喇合那張尚算年輕的臉龐,清秀又妖嬈,眼前雖是掛刀侍衛,但喇合素來也不是膽怯之輩。未滿二八年華,便已經為貼補生計入了泥潭,哪樣人沒有見過?還怕這幾個區區小兵的威懾?
要說怕,怕戰爭一觸即發、怕家人顛沛流離、怕此前安生日子都不復存在才是真的。
她嘴角若有若無地揚起些微弧度,似是嘲諷。
像是對前來追捕的士兵,也像是對這個她早已經失望的國家和當權的統治者。她沒有時間猶豫。
要麼出賣房頂上的那兩個男人,要麼背負叛國的罪名,對王撒下彌天大謊。
對她自己而言,出賣哪一個,都沒有任何好處。以色列的那位神,帶領他的子民所行的神蹟,她和她的至親早有耳聞。但那位神和她有什麼關係呢?她只不過是區區一個妓女,一個連本國士兵都不齒的齷齪女子。
那位神和他的軍隊,又能跟她產生什麼關係呢?
有一點毋庸置疑,她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以色列神的手如何分離紅海,如何給他們從天上賜下嗎哪,但她信,若非神的手,無人能做那事。
「是的,我主,他們二人到我這裡來過了。天將黑的時候他們出去了,卻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你們速速去追趕,定能追得上!」
前來抓人的士兵便急速從她家消失了。
喇合重新望向天上的月亮,掩下了心中愁緒,急急地轉身上了房頂。
02
喇合衝上屋頂時,兩個探子頓時起身,警惕地從草垛中看向她。
得知了他們二人的真實身份,喇合一時難以接受。她雙手捏住衣襟,顫顫走上前,目光自二人臉上無表情地滑過。
先上前一步的男人身量高大,眉目之中粗獷帶著清俊,篤定地看著這個不久之前見過的女子:「發生何事?」
男人和同伴對了一個眼色,另一個眸色精明犀利,似乎已察覺到不對,黝黑堅韌的手放到了劍鞘上。
男人輕輕搖頭。
轉而看向喇合。
喇合也是心細如針的,知道二人對她存疑。
想到事態緊急,便一股腦丟掉所有紛雜思緒,切切對二人說道:「王派人來抓你們,我已經打發走了。」
同伴握住劍鞘的手猛地一緊,隨即鬆開。
頭一個男人眯眯眼睛,瞬間對這個女人刮目相看:「為什麼幫我們?」
喇合長出一口氣,目光遊走在二人之間,最後定格在對方臉上:「在河的那邊,你們的神耶和華為你們所做的奇事我們都已經聽到了。你們的神是無所不能的神,是我們所沒有的。他若幫助你們,縱然我們的城牆堅厚,只怕也不夠你們的神吹一口氣的!照著你們的神所應許的,這地必要歸於你們了。」
「女人,你要我們為你做什麼?」
「我今日放過了你們,待到你們的軍隊來踏平這座罪惡之城時,請救我和我的父家!我們性命卑賤,你們的神怎樣憐憫你們,願你們怎樣憐憫我們!」
男人望著面前這個女人,心裡不由泛起一陣酸澀漣漪。何等勇敢又謙卑的女子。
是他在以色列百姓中從未見過的。
然而時間緊迫,他顧不得多說,只好答應了喇合:「我們的神帶領我們衝進耶利哥城的時候,我們必以慈愛誠實對待你!」
喇合倉促地點點頭,不再多言,呼喚自己的兄弟拿來繩子,使他們二人從窗戶逃脫。
臨走之前,那探子對喇合說:「等耶和華的軍隊來到這裡的時候,你要將這條朱紅線繩綁在這窗戶上。將你的家人全都聚集在這房子裡。我們來的時候,必要越過你的房子,保你們不死!」
喇合沒有講話,一時口舌打結。
「不要怕,只要信!等我們回來!」
二人離開逃走,喇合盯著手中的紅繩,朱紅如血,即刻便將繩子繫在了窗戶上。
喇合站在窗前,藉著月光眺望兩人遠去的身影,驀然笑了。
她剛剛做了一件什麼事?欺騙了她的君主她的王,卻向另一個民族的神明祈求恩典。
晚風襲來,吹動窗櫺上的紅繩,不經意刮觸著喇合的臉龐。微涼、酥麻,亦真亦幻。
等我回來。
這句話,她不是第一次聽了。
喇合眼眸低垂,推上了窗子。
03
放走那兩個探子,已經數日了。
沒有聽說有敵軍被俘虜,也沒有聽說有探子入城。仿佛那一夜的巧遇,只是一場大夢。只有繫在窗戶上的朱紅繩子提醒著她,有朝一日,耶和華的軍隊會攻破耶利哥的城門。
那位神既然能分開紅海,想必也能分開約旦河。不是嗎?
就在她的指望快要隨著時間湮滅之時,那一日,太陽灑下萬丈光芒,約旦河水紅光閃耀,彷彿河水裡滿了金子的碎片。
那一日,耶利哥民眾騷動,以色列軍隊行走乾地過了約旦河!全軍紮營在耶利哥的平原,等候攻城。
最先得到情報的耶利哥王當即傳旨,關閉城門,調集兵力,隨時準備對抗敵軍。
耶利哥城人心惶惶,以色列神的傳說和如今的大能作為,無不令人戰慄膽寒。數米高深的堅固城牆成為了耶利哥城最大的保障。眾民躲在自己家中,等待著王調兵遣將戰勝敵軍。
然而預想中的戰爭炮火並沒有很快到來。
傳言從城牆上來回往返,有人說以色列人打算繞過耶利哥城往南進攻,也有人說以色列全軍染了重大疾病,全在帳篷中休養。
日子一天天過去,城門依舊緊閉。沒有人來破城,再也沒有探子敲過喇合的門。
喇合從每天看一次那窗戶上的朱紅繩子,到幾日才看一次,甚至有一次那繩子被風吹開,她差點兒就失去了它。慶幸之餘,她再一次將繩子牢牢繫緊。
城中百姓開始談論,以色列也不過如此。紅海和約旦河的傳說不過是以色列人散播的謊言,試圖消化人心。大家都說,以色列的神和亞摩利的神一樣,眼不能看,耳不能聽。
甚至喇合的家人都開始談論這些話題。兄長更是嘲弄喇合,當日就不該救那兩個探子。
喇合沉默著面對,不發一言,但有時也懷疑,以色列的神真的是神?若耶利哥城的淪陷能彰顯他的作為,他為何遲遲耽延?
直到某一天的清晨。天還濛濛亮,她還沒開窗,便聽到窗外街巷裡百姓們的熙攘吵鬧。
其間夾雜著充滿韻律感的震動聲和整齊劃一的角聲,好像大地的呼吸被擴張開來。
她推開窗,還沒來得及看到朝陽,便瞬間陷入愕然。
天空蒼白,摻和著水氣的朝暉漫天。
城牆之下,長長的隊伍手持兵器繞著城牆踏步,除了士兵後面身著祭司服吹角的七個祭司,沒有一人發出動靜。
除了耶和華祭司的角聲。
還有幾個祭司扛抬著一個精金鑲面的四方形櫃子,亦步亦趨跟在吹角祭司的身後。
喇合定睛俯望著那隨著遊行隊伍前進的櫃子,心下恍然,這是傳說中以色列神耶和華的約櫃嗎?
祭司開道,約櫃隨行。
不知不覺間,她呼吸發緊,手指不由自主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襟。她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趔趄微晃,手指扶住窗櫺,一道軟麻麻的東西拂過她的指背。
她回頭,是那線繩。
震驚的目光再次轉向城樓下那長長的列隊,她突然心生妄想,要搜尋一個只見過一面的士兵。只是目光只穿行了小半條隊伍,她就放棄了。
隊伍太浩大。她怎麼可能看到他?
城牆上的百姓無不好奇而心驚,將窗子拉開一條縫,窺視著城樓下繞城環行的軍隊。同喇合一樣。
百姓們大氣不敢出,怕是戰爭要開打了。王的軍隊也已經連夜佈防在城牆要塞,只等決一死戰。
而這一天,竟然什麼都沒有發生。
以色列的軍隊沒有嘗試破城而入,沒有嘗試翻越城牆。
僅僅是繞城一圈,便離開城門回營去了。
察看軍情的本國士兵完全不知所措,百姓躲回了家門,軍兵去向王通報。次日清早,喇合被同樣的角聲和踏步的節奏驚擾晨夢。她翻身起床,拉開繫著紅繩的窗戶朝下面張望。
佇列和走勢跟昨日一模一樣。
除了角聲和腳步聲,再無別物。
04
一連六日,以色列的軍隊就這樣單調而執著,繞著耶利哥銅壁似的城牆走動。以至於後來的幾天,百姓都倦怠乏味,不再興致高漲地刺探敵人意欲何謀。
連聚集在喇合家的親人都開始心思離散,想要回到自己家中。皆被喇合生生勸住了。
喇合仍然每日清早爬起來,打開半扇窗子,用目光陪著以色列神的軍隊繞行全程。也用那道日益剛強的目光,竭力搜索她記憶中月光下屋頂上草垛外的那個男人的身影。
直到第七日。
喇合心裡計算著時間,昨日他們這樣繞城一周大概花費多久,她幾乎心裡都有了酌量。但出乎意料,一圈之後,隊伍沒有離開回營。
而是……順著原路繼續繞城。
城牆後的本國士兵亦察覺出反常,速速派人去回稟將領和君王。其餘士兵迅速集結,做好應戰準備。
喇合將窗子拉開一點,半個腦袋探出去。
城牆上百姓樓房的窗戶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最後全部關嚴。
只有喇合的窗,依然留著一道縫隙。陽光可以照進來,軍隊踏地肆然的塵土,已同樣飛落進來。
以色列的神,要做何事?
喇合忐忑地期待著,張望著,忽然門外響起重重射門的聲音。
喇合回頭去開門。
門外站著面容滄桑焦灼的兄長:「妹子,快逃吧!軍隊大批向城牆集結,要開戰了!一旦敵人破門,先遭滅亡的就是我們這些城牆上的人家!鄰居已經開始逃了!」
兄長身後跟著自己的老母親,滿臉是皺紋,眼神凄惻擔憂。
喇合心下忽感自己罪孽深重。
她未曾見過的神,慈愛以至於可信嗎?她見過一面之人的承諾,誠實以至於可信嗎?
她不知道。 她完全不知道。
但是剎那間,一股異常的暖流閃過她的心田,溫暖卻篤定地湧過她全身。
不要怕,只要信。
不要怕,只要信。
「母親,哥哥,信我一次!他們說了會拯救我們的性命!」喇合連聲音都在顫抖,眼神近乎乞求地注視著眼前的親人。
若因自己的執念害死他們,她可真是千古罪人!
「以色列的神若是真的,必能傾覆這城!以色列的神若是真的,必能以慈愛誠實恩憫待我們!」
「愚蠢!」兄長厲聲打斷她的昏言昏語。
正在這時,一聲喧天的吶喊將幾人都嚇得靈魂震顫。伴隨著祭司的角聲,呼喊聲鏗鏘有力,勢如破竹。
屋子的幾人皆是心神懼怕。
父親、胞弟和大嫂全都奔到她門口,肩膀上挎著行囊,神色慌張難掩,哀求道:「喇合!快走!以色列軍要攻城了!方才王下了命,城樓上的百姓和近處的百姓速速轉移!」
城牆外,角聲和呼喊聲此起彼伏、震天震地。
喇合面對家人的憤怒、哀求和渴望,心幾乎要碎。
不要怕,只要信!
喇合突然瘋了一般衝向門口,速合上門閂,用一己之身堵在了門口,張開雙臂,淚如雨下,如同一個誓要赴死的戰士,牆外呼聲幾乎碾碎她的呐喊:「不要走!等在這裡!耶和華若不救我們,還指望我們的王和我們的軍兵來救我們嗎?」
「瘋子!快走開!」
「滾開,你自己等死好了!」
「是,你死好了,反正不過是條賤命!活著都骯髒!」
「妹子你不曉得以色列神厭棄妓女嗎?你倒是信他了?」
「別和她講,我們衝出去逃命!」
「女兒啊……」
家人霎時間朝她撲過來,像一群餓極的獸,猙獰慘烈。
喇合竭力地搖著頭,任憑淚水模糊她的視線,耳膜陣陣撕痛,心臟一同被無形的觸手捏成粉末。
突然之間……
千軍萬馬,地動山搖。
角聲嘹亮,城牆斷裂。
時間彷彿瞬間靜止,緊接著又瞬間落入無底的漩渦。天昏地暗。
家人驚恐萬分地撲倒在房子地板上,相擁而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瑟瑟發抖地望著煙火撲騰的窗外。
不知哪裡刮來一陣風,吹動半扇窗子。
喇合艱難地從剛才的巨震中回過神,腳步打著晃來到窗口,只見城已淪陷。數米之高賴以為傲的城牆竟然盡都塌陷!以色列大軍長驅直入,耶和華神的軍隊果然進城了!
不用一兵一卒,城牆徹底淪陷。
耶和華再一次為他的子民行了大事。
這是喇合第一次親眼見到神。和她耳聞中的那一位至聖者一樣,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巨大的聲浪,滔天的呼喊,刀光劍影中翻飛的塵土。
唯一一棟完好無損的房子,矗立在早已粉碎的城牆上,獨獨傲立,那是喇合的家。
還有窗戶上,昂揚不變的朱紅繩。
05
這已經是喇合全家被帶到以色列營中的第七天了。
戰事早在幾天前已經平息,結果顯而易見,以色列軍大獲全勝,耶利哥城徹底毀滅,從此再無耶利哥。
他們一家居住在以色列人幫忙搭建的帳篷裡,矮桌上是鄰舍婦人送來的烤羊腿和大麥餅。自他們從戰場上被帶進以色列營中之日開始,吃食供給上,就沒有短缺的。
父母兄弟似乎仍然緩不過勁兒來,對前幾日發生的戰事恍如做夢。
喇合卻比他們任何人都清醒,他們的城滅了。以色列軍再一次得勝。
不是憑著他們自己,乃是憑著那自有永有的他們列祖列宗的神。
軍隊尚有一大部分人未歸,據帳外的孩童們講說,大元帥約書亞正在籌劃下一步作戰計劃,士兵們則是鬥志激揚,以耶利哥為新據點,即將往下一座城進攻。
以色列的婦女敬虔又溫柔,喇合喜歡同她們一起做工和出入。婦女們也樂得接納她,因都聽說,當日是她隱藏了元帥派出去的使者。喇合身在這些婦女孩子中,自然記得自己的身份,只是一個外族女子。
她存心謙卑,住在以色人中間,並留意著戰場上的消息。好幾次,和婦女們烤餅之時,她想問一問,當日派去耶利哥的兩個探子如今身在何方,但又無從問起。
喇合這些天,已經熟悉了律法,詩歌也會唱好幾首了。
她沒有想到,她能如此迅速就適應以色列人的生活。
接下來的日子裡,前線不斷傳來捷報。
有一天傍晚時分,消息傳來,軍隊已經生擒了亞摩利的五王,得到消息的百姓們無論男女老幼奔相告。大家還未吃過晚餐,全都走出帳篷,端著自家剛烘的穀和剛烤的無酵餅。
有人點起了篝火。
婦女孩童們圍在帳篷之外,唱歌跳舞,歡呼歌頌那位從出埃及之日就帶領他們的神。喇合身在其中,篝火映紅她的臉。
一晃神的工夫,她忽然從圍觀的人群中瞥見一道熟悉的人影。那人身穿作戰服,腰間佩刀,她看過去的工夫,他也正好往這邊望。
興許是篝火離得太近,或者燒得太旺,喇合只覺臉和耳根忽地就熱了。
她停下舞步,退出了載歌載舞的人群。
那士兵見她從場上退出來,笑著朝她走過去。
喇合見他走來,歡喜又猶豫,連日不見,原以為忘記了他的模樣,結果不經意的一瞥,還是一下子認出了那張臉。
她如今身上穿的是鄰居送給她的以色列服裝,她不曉得穿在她身上,好看不好看。
「我以為你還在戰場上。」他在她面前站定了,篝火跳動著,在二人臉上投下火紅影子。喇合移開自己惴惴的目光,無聲笑了。
那士兵站姿挺拔,聞言也笑,笑得比當晚的月亮動人:「戰爭還沒結束。我受命回來報告好消息。」
喇合點了下頭,忽然鼓足勇氣看著他。
「那你很快要返回戰場去?」喇合問。
「這就要走。」
「耶和華與你同在。」
士兵再次對她露出笑容,眉眼無比柔和,全然不見戰場廝殺的狠戾。他轉身要走。
喇合往前踏了一步:「誒?」
士兵頓步,轉身看向她。
「……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士兵的眉眼在月光和篝火中彎起:「我是拿順的兒子,撒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