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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

我總覺得元帥府最近有些古怪。

此時夜黑,皎月如鉤,懸掛在漆黑的夜幕中。

我站在廊簷下,看向視線所及之處燈火搖曳的房間。

那是元帥乃縵下榻的地方,從前幾日起,不知為何,掛起了厚厚的簾子。門外有士兵把守,威嚴挺立,旁人勿近。

忽聽一道瓦器破碎的聲響,劃破屋內的燭光。

我禁不住後背一涼,連連倒退數步。將自己掩映在牆後,似乎聽到屋內傳來嗚咽與狂怒交織的聲響。

當我極其困惑惶恐之際,忽聽背後有人喊我。

那人是麥甲。

麥甲是與我從小到大的朋友,也是素來與我知心的姐妹。同我一樣,也是被乃縵從以色列擄來的奴婢。我們就住在城裏同一條街上。我與麥甲一起成長,一起剪羊毛,一起烤餅,一起等候去聖殿獻祭的父兄們歸來。在被擄來這裏之前,我和麥甲原本都與男子訂了親,我和麥甲被許配給一對兄弟。那對兄弟死於守護以色列城牆的亂箭之下。

我們曾冒死去城牆下尋覓我們男人的屍體,還沒等我們尋到,便被亞蘭國的軍隊包圍,連同數百名以色列百姓,被帶到了敵國為奴為婢,再無身份姓名。

麥甲見到我躲在這裏,往主屋那邊快速看了一眼,她躲在牆壁投下的陰影中,神色模糊不清,但我看到她朝我使了一個眼色。

見她似乎有重要的話對我說,我朝她走過去。

夜色深深,我被麥甲拉到高大曲折的回廊拐角,待我看清麥甲面部的神情,我陷入了一種恐懼。

我和麥甲被擄到這裏將近兩年,作為她最親密的朋友,我深知她心底的恨以及她滿腔的苦。她與我同歲,但是一月一月過去,我親眼看著麥甲那原本明朗的臉,漸漸暗淡無光。

四個月前,她患上了原因不明的咳嗽,直到今日也沒有痊癒。這幾日似乎更重了,因此她一直臥床休息。

此時,麥甲身上披著一件外衣,她的臉頰微微抽搐,我看到她渾濁的眼中溢出荒誕而反常的色彩。她突然捂住嘴巴,面朝地上重重咳了幾聲。

某種力量將我困在原地,我想上去拍拍她的肩膀,但我沒動。我知道麥甲此刻根本不關心她的頑疾,她早已經不關心自己。

麥甲終於停下不再咳,緩緩的夜風中,麥甲蒼涼的喘息聲隨風消逝。

四周靜謐,我有些心慌。

「麥甲……」

我嘗試著走近她,拉住了她的手。

麥甲卻突然朝我笑了。

霎那間,我的呼吸幾乎停滯。麥甲的嘴角裏竟緩緩流出了血。同時我感到自己的手心一股溫熱的粘稠,我握緊了麥甲的手。

「下午我睡了一個時辰,我夢見了亞塔魯,夢見我們在祭司的祝福下成婚……亞塔魯穿著黑色的戰衣,我是與以色列的戰士成婚……咳咳……」

「麥甲,別說了,這裏風涼,我送你回房間休息。」聞著空氣中淡淡的血腥氣息,我的心難以控制地在胸腔裏跳動,我害怕我會失去麥甲。

麥甲慢慢地搖搖頭,眼神漸漸渙散失焦,她轉過頭去,看向了元帥臥房的方向。

麥甲又笑了,這次咯咯地笑出了聲,伴隨著聲聲悶咳。

她彎下腰,捂著胸口咳了起來,我抱住她的時候,她失去力氣重重坐倒在地上,我也被她撞倒,便坐在地上抱著她,握住她的手。

「我知道一個秘密……」麥甲又吐了口血,我察覺到她渾身都在哆嗦,仿佛隨時都在離我而去。我流下了眼淚。

「耶和華已經拋棄了我們。拋棄了我們的王,拋棄了亞塔魯,拋棄了我和你……咳咳……如今,也拋棄了乃縵……」

麥甲的音色顫抖虛弱,我聽著她意識不清的囈語,眼淚仍然簌簌落下。

「哈哈哈……我無意間聽到乃縵親近的僕人說,他得大痲瘋了……我死之後,乃縵也會被重病奪去性命……願大痲瘋不離開乃縵的家與他的國……永遠永遠……咳咳咳……」

麥甲死在了這一天晚上。

我們都是毫無身份的婢女,可是元帥府的主母生性仁慈,得知麥甲病亡,派人傳來口信,打發幾個僕人幫我一起將麥甲埋葬。

葬了麥甲回來,我去淨身。我換好衣服出來,有僕人來喚我去見主母。

幾日未見,主母的氣色竟然變得大不如前。我轉念想到元帥府近幾日的異常,以及麥甲臨終前的話語。

主母儘管看起來憔悴疲憊,但見到我,仍然對我微笑:「麥甲已經入葬了吧?」

「已經將她葬了,主母。」

「麥甲是同你一起來府裏的,素來知道你們感情深厚。她走了,你莫要太悲傷。」

原本麥甲也是一同服侍主母的,但麥甲對整個亞蘭國恨之入骨,自然在服侍中常常出差錯,後來由於一些原因,主母便將她打發到了伙房。數月前麥甲患了怪病,主母還尋來大夫為麥甲治病。而我知道,麥甲將大夫開的藥全都丟進了爐中。

麥甲一邊咳著血,一邊說:「我寧可死在耶和華的震怒中,也不在敵人的枕席上安眠。」

一想起麥甲,我心裏又湧起難言的哀傷。

我不敢流露自己的情緒,定了定神,我抬頭看向主母:「人一生的年日在神的手中,麥甲息了病痛,我倒應當為她感到安慰。倒是你,我的母,你為何看起來如此憂愁?」

仿佛一道裂縫化為出口,更多的哀愁自主母眼中浮現:「你的神能夠安慰你不為了麥甲哀傷,我卻無人安慰。元帥他長了大痲瘋了!」

麥甲死前的咒詛突然灌入我耳。

主母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絕望。

我怎能不明白呢?

以前住在以色列中,也常常有人患上大痲瘋。患病的人漸漸眼盲耳腫,身體潰爛,隨著病程漸重,失去各種知覺,並伴隨惡劣的氣味。輕症還好,若是重症,無藥可醫。

或許是主母獨自忍耐了多日,抑或是麥甲的死亡讓主母懼怕了死亡。主母說:「亞蘭王得知他患了病,為元帥舉國上下搜尋名醫,嘗試了各種藥物奇方,卻絲毫看不到好轉。」

乃縵在亞蘭王眼前看為尊大,在攻打以色列的戰事當中,乃縵戰功赫赫,聲名威揚。

在亞蘭國處於尊位的元帥,如今竟患上了讓所有人聞風喪膽的大痲瘋!

望著主母再也不掩飾的哀愁,我忍不住思想,乃縵看著自己的皮膚一點一點潰爛,曾經在戰場上奮勇殺敵的將領,是否會想到英雄末路?

主母用手帕抹去淚水,輕輕地歎息一聲。

主母與元帥夫妻情深,我的父母生前亦是如此。我父親死去那一日的傍晚,我母親淚流成河,一直守候父親屍身直到天明。

我的父親不是死於病痛,而是死於亞哈王與王后耶洗別手下那些供奉巴力的先知。只因我父親是耶和華先知的僕人,當那些假先知奉王命對耶和華的先知趕盡殺絕時,我父親承認了耶和華的名,因此死於刀劍之下。

父親死後的第七天,母親由於過度傷心,也離開了我。

若是乃縵就這樣死於痲瘋病,我眼前的主母,自我被擄來便恩待我到如今的主母,也會同我母親那樣痛苦嗎?

主母再一次用鑲了金線的帕子擦去眼角淚水,哀傷地望我一眼:「從前,偶爾聽聞你們國家的神,是大能的主,他曾經受了王命,多次帶兵攻打你的國。如今,是你們的神發怒了嗎?」

我心裏陡然驚詫,思索一番,我上前,壯著膽子微微頷首:「主母,以色列的神是憐憫又公義的神,我的本國從上而下,屢次違逆神,焉知不是神借著他人的手來教訓自己的百姓呢!」

主母抬頭望著我,忽然淚水湧出來。

我望著主母的淚水,再次想起了我那位痛苦不已的母親。

我內心升起一股巨大的勇氣和信心,我拉住主母微微顫抖卻溫暖的手:「主母,你若信我,若信我所信的那一位神,那一位使無變為有的神,那一位曾帶領以色列人分開紅海的神。你若信,便讓我主人快去尋找撒瑪利亞的先知,先知必可以使他痊癒!」

聽聞我如此說,主母的神情仿佛僵化,癡癡地望著我,半天不說一句話。

亞蘭王為了乃縵舉國尋訪名醫無果,主母怎肯輕信我一個弱小女子的言論?

我不是大夫,我是被擄來的奴婢,我一無所有。我唯一所有的,就是我從小認識的那位神。

我的神必能救他,在我的家鄉,我曾目睹過多次痲瘋病人得醫治。

就如麥甲一心咒詛仇敵,我卻一直深信,我被帶到這異國,是出於神全能的手。我確信,神想何時得榮耀,便何時得榮耀。

我也確信,伸冤報應是神的事,不是我的事。我所要做的,只是安靜做好微當作的工。

若乃縵信了我的話,在撒瑪利亞得了醫治,豈不是神的榮耀嗎?

我不知道乃縵身為一國將領,懷著怎樣的心情聽取了主母的建議。

或許是尋醫未果,而想去撒瑪利亞是一線生機。也或許是曾經帶兵攻入以色列時,耳聞過耶和華的名。

不多幾日,主母便告訴我,乃縵入宮見了王,亞蘭王給以色列王寫了書信,請以色列王醫治乃縵。

主母送別乃縵那一天,我心中湧起無邊的激動與嚮往。我已快兩年之久沒有回過我的國,不知道我所住的城裏,那些剩餘的百姓是否平安。

乃縵極其看重這一次求醫,僕人們忙忙碌碌收拾馬車,聽說乃縵帶了銀子十他連得、金子六千舍客勒和十套衣服。帶去的那些金銀承載著乃縵對於生命的盼望。

隨著乃縵去的僕人中,有一個是我所認識的,名叫古列安。這人年輕且淳樸,忠誠而正直。走之前,我特意找到古列安,請求他幫我把麥甲遺留的十舍客勒銀子以及我所存的一些銀子,交給麥甲的親屬。如若親屬不在,請他交給城裏的祭司,獻給耶和華的聖殿。

我還囑託古列安:「此次你隨同元帥去尋求醫治,而我的神是做奇事的神。請你切切記得提醒元帥,在以色列的神面前謙卑。因為這是神所喜悅的。」

我之所以會拜託古列安,是兩年來的相處使我信任他。我也知道,古列安必定答應我。

主母與我站在路口,與乃縵送別。

主母當著眾僕人的面流淚,而乃縵神色一直平靜,獨屬於一國之元帥的威嚴與魄力,使人望而生畏。

我不由的有些發抖,即使來了元帥府這麼長的時間,我依然恐懼於乃縵的眼神。他注視我的眼睛時,我總是無法控制得顫慄,特別是此時此地。

這一次,他無意間看向我的時候,那雙鋒利的眼眸似乎無聲在對我說著什麼。

我突然震驚於乃縵眼中那一縷複雜的意味。

或許是……若他從以色列歸來時痲瘋依舊,那我的這條賤命也便沒了。

我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我像往常一樣垂下頭,靜靜無聲,默然祈禱。

我的神,願你榮耀你自己的名。

願你顧念我的卑微與我的性命。

乃縵帶著僕人和金銀去了以色列的撒瑪利亞城,連續多日沒有音訊傳來。主母的憂愁並未有絲毫的消逝,反而隨著乃縵離去的日子增加,主母越加不安。

而乃縵得了大痲瘋的消息,已悄悄傳遍了府內,幾乎人人皆知。連我提議去撒瑪利亞求醫治這件事,大家都聽聞了。

瑪伊巴也是服侍主母的婢女,這人素來與我不合,以前我和麥甲共同服侍主母時,瑪伊巴曾多次找我們麻煩,只因看不起我們這些敵國的俘虜,又看不慣主母高抬我們當貼身婢女。麥甲被主母調去伙房這件事,就和瑪伊巴脫不了干係。因瑪伊巴言語挑釁,麥甲氣憤之極,便動手打了她,瑪伊巴當時並未躲避,之後麥甲就被主母遣離了身邊。

這日,主母頭疼厲害,便在房間裏躺著歇息。我端了藥進來,恰好遇到端著水盆出來的瑪伊巴,平素我不喜歡瑪伊巴,但也不會故意招惹她,彼此相安無事。

我本意是不與她說話,誰料瑪伊巴經過時,卻譏諷地笑了一聲:「聽說是你讓元帥去撒瑪利亞求醫?」

「是。」我答了她的話。

許是沒料到我如此坦誠,她看了看我,才說:「你的神若是真的,以色列怎麼會敗給我們亞蘭的軍隊?或者你可以去臨門廟拜一拜,求求我們亞蘭國的神,這樣元帥還能早一點平安回來!」

我看著傲慢的瑪伊巴,讓自己稍微平復,對她說:「我所侍奉的神,是忌邪的神,是公義的神,向聽祂命令的人守約施慈愛。等元帥平平安安回來的那日,願你親眼看見以色列神的榮耀。」

瑪伊巴愣愣望著我,我不再理會她,走進內室去服侍主母。

說實話,當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而撒瑪利亞沒有傳來好消息,我也漸漸有些焦慮。我深知我的神有能力使乃縵復原,然而神會如此做嗎?還是真如麥甲死前所說,是神要奪取乃縵的性命?

我開始迷惘,於是我只能趁著無人的時候,暗暗祈禱我的神。到最後淚水流滿我的臉,一如過去的許多個孤獨祈禱的夜晚。

乃縵啊,我的神會怎樣待你呢?

我困苦焦灼等在府中,是在你身上見證我神的震怒,還是見證我神的慈愛呢?

在不間斷的祈禱與等候之中,過去了四十天。

在過去的四十天當中,主母寢食難安,常常被噩夢驚醒,夢到有僕人來傳噩耗。飲食沒有胃口,常常飯後嘔吐。我和瑪伊巴悉心照料著主母,同時我要忍受瑪伊巴時不時的嘲笑,她好像以嘲諷我為一大樂趣。

我默默不做聲,繼續等候乃縵的消息。

乃縵歸來那一天,是僕人先行騎馬回府報信的。

來報信的人正是古列安。

一進大門,古列安便跪在地上,告訴主母:「元帥在撒瑪利亞的先知那裏得了醫治了!他聽從先知的話,在約旦河水中沐浴了七次,身體便復原了!為此特派我來報告這好消息!」

主母聽說這消息,激動得差一點兒昏倒,我快速扶住了主母。

在聽到消息的那一刻,我的淚再一次湧出眼眶。是的,我就知道,神若願意,必能醫治乃縵的大痲瘋。

我的神亙古至今,從未改變,全知全能。

乃縵在撒瑪利亞得了醫治,我也欣喜,我也激動。因為我再一次經歷到,即使我身在這敵國遠離家鄉,我神的膀臂也從未縮短,我怎樣信,祂便怎樣成就。

幾個時辰之後,乃縵平平安安進了元帥府。數日前,送走乃縵的時候,他眼神冷淡,裸露在外的膚色粗糙難看。如今再見,他的肌膚如同幼童,光潔白淨,毫無瑕疵。而他容光熠熠,如同從日光中而來。

高大強健,英姿卓然。

後來,我從古列安口中得知,到了撒瑪利亞,他們從以色列王那裏得了指引,去見先知以利沙。以利沙打發使者告訴乃縵去約旦河沐浴七次,必得復原。乃縵不信服使者傳來的話,憤然離去。古列安便想起我的囑咐,勸說乃縵。乃縵果真聽從了先知的話,去了約旦河沐浴,身體復原。

從古列安的語氣之中,我感受到他的驚歎好奇。

不僅僅如此。

這件事情之後,包括瑪伊巴在內的眾多府內的僕人,對我的態度都變得奇怪,疏遠變為友好,敵對轉為和平。

特別是瑪伊巴,還特意來找過我一次。

瑪伊巴說:「你的神是無所不能的神,醫治了元帥的痲瘋病。我從前也聽聞過,如今因著你,因著元帥,我幾乎是親眼看到了以色列的神!求你的神寬恕我的無知,也請你饒恕我,為我祈禱,讓你的神不要使憤怒臨到我身上!」

我急忙扶起跪在地上的瑪伊巴,對她說:「平安已經臨到你了。」

七天之後,乃縵從宮中回來,特地召見了我。

我恭敬地站在地上,聆聽我主人乃縵的吩咐。

如今乃縵的氣色已經勝於發病之前,他坐在榻上,問我:「當日是你告訴我的妻,撒瑪利亞的先知必能醫治我。如今你的神醫治了我。女兒,你向我求什麼?我奉耶和華的名,凡你所求,我必賜給你。」

我久久無法開口說一個字。如果麥甲在這裏,麥甲求的一定是重回以色列地。

那麼我呢?

剛被擄到這陌生的敵國土地時,我也日夜期望著可以重返我的家鄉。可我的父母兄弟早已經不在了。而我在這裏,有恩慈的主人,有對我不離不棄的神。

而在這座府邸,這個國家,還有千千萬萬不曾聽聞過耶和華名的百姓。神使我被擄到這裏,焉知不是為了乃縵得知以色列神的大能呢?

我對乃縵說:「主人,於我自己,我無所求。我只求你一件事,將我的朋友麥甲的屍骨送回以色列地。」

乃縵成全了我的請求。還特意恩待我,使我可以隨著運送屍骨的隊伍回一趟家鄉。

當我準備隨著隊伍離開時,主母、古列安以及瑪伊巴都來送我,瑪伊巴還送了我一對金子打的手鐲,主母更是給了我一百舍客勒金子。他們大概以為,我會隨著麥甲的屍骨留在河那邊的家鄉,才送我如此貴重的禮物。

我一一收下。

隊伍起程了,我將把麥甲送回以色列。她還活著的時候,唯一的盼望就是回家。

當我隨著士兵和僕人們坐上船,我回頭,看到夕陽燦爛,晚夏如同豔麗的綢緞撲在河面上。目光的盡頭是亞蘭國墨色的地土和山頭。

水手攪動河水,船身輕輕搖晃。我心底一片安寧。

亞蘭啊亞蘭,不需要太久,我仍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