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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瑟的重生

1.

亞利馬太城的約瑟今年60歲,是個商人。

商人或許是一個市儈的職業,約瑟卻將它做的非常優美,他的每一次決策、每一筆投資看上去都漫不經心,時機卻總是卡得剛剛好。像一隻狡黠的蝴蝶,能在花園裏找到最美的花,又能在危機冒頭之前翩翩然全身而退。

約瑟優美地操控著資本,也優美地操控著人生。他身材適中,腰板筆直,完全沒有肚腩。一個在60歲仍然能控制好身材的男人是絕對值得信賴的。他的眼神溫和又犀利,像長了獠牙的羔羊,又像被馴化的狼。他的寬厚和幽默隱隱閃著寒光……總之,這些雜糅在一起的特質,讓約瑟成了越老越有魅力的傢夥。

約瑟靠著智慧和人品積攢了所有人的尊敬和愛戴。他不僅是成功的商人,還是猶太議會裏德高望重的議員。他在地上積攢了充充足足的財寶,也積攢了充充足足的財寶在天上。

聽說坊間有人說:「有錢人想進天國,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難。」說這話的人一定不曾認識約瑟。如果財富會荼毒一個人的內心,這種刻薄話不也是自證貧窮讓人心變得狹隘而善嫉?世上的確有約瑟這樣幸運的人,審時度勢,進退有據,長袖善舞。在此生過得衣食無憂,死後還會有天使列隊迎接他上天堂。

2.

如果說對於約瑟而言,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那就是有時他會覺得,人生太像一幅塗抹了太多重複筆觸的油畫,每一寸都是單調而冗餘的風景,不再有懸念和驚喜,已經令他有些心生厭倦了。

而最近,約瑟一成不變的生活被吹皺了幾絲漣漪。風的方向來自於一個叫耶穌的自稱先知的人。

幾個月前,約瑟在猶太議會第一次知道了這個人的存在。

聽說他原本是加利利一個木匠,五年前拋棄了家庭,自稱是先知,四處漂流。人們傳說他會行神跡。他在加利利湖上行走,平息了風浪;在伯賽大山用五個大麥餅和兩條魚喂飽了五千人;他還莫名其妙地治好了很多人的頑疾,甚至在會堂的眾目睽睽之下解救了一個被邪靈附身的人……

但這些神跡並未在約瑟的內心激起太多波瀾。他見過太多美麗的謊言,深知人是一種非常願意自我欺騙的動物。眼見未必為實,口耳相傳也總摻雜了太多人的意念。神跡和幻術應該如何界定?作為一個商人,他更相信讓人驚歎和沉醉的事物都在暗中標好了價格,你若深陷,就會在不知不覺中被掏空肉體或者靈魂。

真讓約瑟感到驚奇的,是耶穌古怪的行為和近乎自殺的言論。

他特別喜歡在污水橫流垃圾遍佈的城外轉悠,格外願意親近不潔的婦女,無知的孩童,被離棄的麻風病人。陪伴、安慰他們,握著他們的手流淚。他還喜歡對外邦人說恭維的話,讓那些用來做地獄之火燃料的外邦人感覺自己是格外被上帝鍾愛的……

總之,他好像在和這個世界堅硬的標準作對。以一種綿軟無力、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孤立無援的方式。

每次提到耶穌,尤其是他「惡意攻擊」文士和法利賽人的言論,大祭司該亞法的鬍子都會氣得在空氣中顫抖,讓約瑟莫名覺得好笑。

「你們這瞎眼領袖,蚊蚋你們都濾出來,駱駝卻吞下去了!」

「你們這些假冒為善的文士和法利賽人有禍了!因為你們好像粉飾的墳墓,外面好看,裏面卻裝滿了死者的骨頭和一切的汙穢。照樣,你們外面好像義人,裏面卻裝滿了虛偽和不法的行為!」……

約瑟深知自己也是被耶穌嘲諷的群體中的一員,但他對此並不覺得惱火,確切的說,耶穌的言行讓約瑟有一種比惱火更加複雜的感覺:震驚、不解,還摻雜了一些感動和隱隱的羡慕。

可能是因為在耶穌的身上,他感受到一種罕見的能力和勇氣——愛不值得愛的人的能力,真實表達自己的勇氣?

這似乎是擁有了一切的約瑟唯一缺少的。

3.

因為耶穌,沉悶的議會會議成了約瑟期待的活動。會議不再讓他昏昏欲睡,因為他要警醒地在各種雜亂的聲音中搜尋關於耶穌的隻言片語。他甚至私下記錄下許多耶穌語錄,供自己在夜深人靜時反復咀嚼:

耶穌最喜歡的詞似乎就是愛。這個如同海市蜃樓一樣虛無縹緲的事物,在他看來簡直是生而為人最重要的事。他關於愛的語句有些透著古怪:「有人打你的右臉,你要把左臉也轉過去給他打。」有些又十分溫暖,「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約瑟從沒見過誰能把愛定義得那麼美妙,又像天空那樣難以企及。

耶穌的很多話明顯違反常理,卻隱約透露出難解的奧秘:

「凡自高的,必降為卑;自卑的,必升為高。」

「天國是小小的、好像一粒芥菜種…..但它長大了,卻比各樣的菜都大……你們要是不能回轉像小孩子一樣,斷不能進神的國。」

對這些話,約瑟似懂非懂。但他大概明白,這些話語的背後,隱藏著耶穌總是遠離廟堂,更願意親近那些最卑賤最無助最骯髒的靈魂的原因。

約瑟將他對耶穌的欣賞和好奇隱藏在心。因為他知道,包括大祭司該亞法在內的議會議員們有多麼憎惡耶穌。在議會這個暗潮洶湧的地方,沒有人對你的真實想法感興趣,重要的是你表演出來的立場。

 但約瑟覺得,雖然該亞法對耶穌的憎惡溢於言表,但他似乎並不急於將其置之死地。也許在他看來,該死的耶穌雖然大大地刺傷了他的驕傲,但他終究只是個無害的瘋子。相比解決掉他,猶太議會還有更多更緊迫的事情要處理。

這段時間,一個叫巴拉巴的人頻繁地成為議會討論的對象。他是一個奮銳黨頭子,在死海附近對羅馬佔領軍發動叛亂時被逮捕,即將被押解到耶路撒冷。該亞法的密探稟報,奮銳黨人,以及巴拉巴在法利賽派內部的一些盟友都在伺機而動,很有可能在逾越節前後發動騷亂。但如若顧忌他們的勢力就對巴拉巴網開一面,猶太總督彼拉多又可能會利用這件事情罷免大祭司該亞法。種種隱憂讓大祭司該亞法坐立不安,只能以頻繁地舉辦議會會議來消解焦慮。

不過今天,約瑟感覺氣氛跟之前有所不同。該亞法的栗色鬍子似乎也不像過去那樣根根乍立,面孔上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耶穌的名字再度被提及,主要關於他最近的種種潰敗。

該亞法高興地和大家分享他新近得到的消息:

曾經一度被耶穌的神跡吸引的人群正以驚人的速度消散。他們終究發現了他能力有限,最大的本事就是陪著人哭。

加利利城的人用石塊投擲他,趕他出城。追隨他的門徒現在只剩下10個左右。他們正朝耶路撒冷而來,似乎也是趕著來過逾越節。

世人的離棄沒有讓這個耶穌有一點反思和收斂,反而越來越放飛自我,說了更多瘋狂的話,做了更多離譜的事。他說守安息日一點不重要,在安息日四處奔走探望病人;他說神殿也不重要,詛咒說神殿上的石頭會一塊不剩的全部崩塌;他還說哪怕是任何一個人痛悔的淚珠都比神殿更加可貴。

「他說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是什麼來著——是愛。呵,是愛。」在說到這個字眼時,該亞法甚至有一些尷尬,不知是在為這個字眼的無力尷尬,還是為耶穌感到尷尬。

會堂響起一片訕笑,該亞法繼續說:「他竟能把自己的人生搞得如此一敗塗地。令所有人——無論是討厭他還是追隨他的,最後都煩他煩得要命。不過,這倒未嘗不算一樁好事。」

該亞法停頓了一下,又緩緩開口:「過幾天,等他到達耶路撒冷,我們將以背叛神的名義逮捕他。讓聚焦在巴拉巴問題上的壓力在他身上得到釋放,也許群眾的憤怒可以被引導到更合理的地方。」

該亞法停頓了下來,似乎在等著議員們好好消化一下這個計謀的絕妙之處。

約瑟覺得有一股涼意從內心升起。猶太議會曾經上演過無數道貌岸然的表演,但如此公開地,以神的名義合謀害一個完全無辜的人,還是讓他感到極度不適。

但約瑟深諳裝聾作啞的藝術,「有教養不是吃飯的時候不撒湯,而是別人撒湯的時候不去看。」他經常這樣教育自己的子孫。此刻他則在心裏為自己的沉默開解:「如果說出的話不能如同金蘋果落在銀網子裏,那就不如閉嘴。我的意見也許是金蘋果,但這個會堂絕不是銀網子。我救不了那個人,我救不了他……」

「不先聽本人的口供,難道我們的律法就要定他的罪嗎?」一個帶著猶疑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震驚的約瑟循聲望去,原來是來自迦太基的一個叫尼哥底母的年輕官員。約瑟和他並沒有太深交情,只有為數不多幾次點頭之交。印象裏這個尼哥底母不太愛說話,但約瑟對他清冷的眼神有點印象——那是一雙明亮且透著一絲憂鬱的眼睛,顯得有些另類。

該亞法冷冷地回應:「你也出自加利利嗎?且去查考,看看加利利那出產土鱉的地方有沒有出過先知!」

尼哥底母低下頭,若有所思。

約瑟仿佛聽到尼哥底母的心仍然在呐喊,就像他的心也在呐喊:「這是不對的,他是一個無辜的人!」

「為了維持秩序和拯救神之子民,有時不得不去犧牲無辜之人。」

仿佛聽到了他們心中的呐喊似的,該亞法加上了一句。無所不包的律法條文裏竟然還隱藏著陷害無辜之人的依據。

約瑟倒吸一口氣。另有一個陰沉的聲音從角落響起:

「我們把他交給彼拉多。」

聲音不大,卻讓所有的人倍感震驚。約瑟再次循聲看去,發現上一任大祭司

亞那一直坐在陰暗處。他也是該亞法的丈人。這的確是他一向的風格,像一隻陰沉的鷹隼,在暗處觀察一切,伺機而動。

連洋洋得意的該亞法都困惑了:「可……他背叛了神,應該歸猶太公會審判啊?彼拉多,他負責審判政治犯。」

「耶穌就是政治犯。他整天把‘上帝的國度’掛在嘴邊,他的追隨者也聲稱過他是猶太人的王。我們有理由相信他有反對羅馬帝國的企圖。」

亞那的語氣輕佻又篤定。

會堂陷入一片寂靜,所有人的大腦都在飛速運轉想理清這個邏輯:不擁有一兵一卒,被所有人唾棄的,只會陪著人哭的耶穌,怎麼可能——反抗羅馬政權?

「你們忘記我們和羅馬的約定了嗎?逾越節可以在政治犯中釋放一個人。我們要把這個木匠定為政治犯,就可以向彼拉多要求釋放巴拉巴。這樣,所有人的不滿,憤怒,無論是法利賽人的、奮銳黨的、還是那些追隨耶穌又離棄他的烏合之眾的,都有了釋放的出口,所有的危機都迎刃而解。」

「為了維持秩序和拯救神的子民,有時候必須犧牲無辜之人。」

亞那重複了一遍剛才該亞法說過的話,贊許地看了一眼他的女婿,輕輕點了點頭。

約瑟早已看慣了道貌岸然的討論之下洶湧的暗潮,也對虔敬表演之下各種利益的勾兌看得通透。這麼多年,他一直努力說服自己:如果自欺欺人能為百姓帶來安穩,如果虔敬的表演能讓神深植人心,或許也並非沒有意義?為了達到一個良善的目的,使用一些不夠完美的手段,抑或是被神默許的,至少是可以被饒恕的?我們總歸是不夠完美的人啊。

直到這場針對耶穌的合謀在他眼前上演,他再也無法為自己的苟且找到一絲藉口。

在那一刻,有一樣東西在約瑟的心中轟然倒塌了。

4.

在外人看來,約瑟一直充分地掌控著自己的人生。他懂禮數,知進退,很少失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正在一點點地對人生失去控制力。那是越來越僵硬的關節告訴他的,那是曾經怎麼睡也睡不夠,如今卻越來越輕淺的睡眠告訴他的。他知道衰老正在不可避免地降臨,死亡正在日益臨近。他用一生的時間精心維護的一切都在加速土崩瓦解。

耶穌,耶穌……

輾轉難眠的深夜,約瑟經常默念這個名字,有時還會夢到他。約瑟覺得自己一邊在躲避他,一邊又希冀接近他。

他派家裏最聰明,也是最讓他信任的傭人西拉一趟趟地來往於市集和家中,為他打探彙報關於耶穌的最新消息:他如何被兵丁抓捕,如何被押送到彼拉多的官府,彼拉多有多麼不想沾染這樁骯髒的誣陷,又如何在公會的施壓下,在人群的歡呼聲中釋放了巴拉巴,耶穌背上了十字架,正在去向各各他。

約瑟不記得自己在家中那闊大的陽臺上坐了多久。

他定定地望著遠方。耶路撒冷寥落的天空和遠處晦暗的山丘,就像他此刻的心。花園外是川流的人群。一切依舊太平,如果不是因為這樁冤案更加太平的話。每個人都在急匆匆地奔向他們的目的地。那個用一生踐行愛的人馬上就要死了,那些曾經被他愛過的人去了哪裡?他總為別人的命運而哭,究竟有沒有人在乎他?這個世界有沒有因為他承受的委屈發生一點點改變?

約瑟不知道確切的答案。但他分明覺察到有一些看不見的變化正在發生中,那是他自己的心。

「西拉,準備好棚車,我要去看他,去看那具十字架。」

西拉一言不發,這位忠誠的僕人多日來四處奔走替約瑟打探耶穌的消息,從一開始的例行公事,到漸漸也開始為這個叫耶穌的人揪心難過。那就是個孱弱無比、柔弱似羔羊的人啊!為什麼竟比大盜巴拉巴更應該去死?他想不明白,也不敢問主人,只能用最快的速度駕著棚車一路顛簸著出了城,避開熙攘的人群,順著佈滿荊棘的小徑,攀爬上了各各他的一座小山丘。

約瑟跌跌撞撞地下了車,望向山下,那裏正是耶穌被行刑的地方。在聚集著的人群中央,他看到了十字架上掛著的耶穌。

約瑟曾無數次想像過他的模樣。這樣一個有著蓬勃的生命力的人,不憚於對這座城市最有權柄的人大加諷刺的人,一定有著非常偉岸的身材吧!他那麼富有同情心,願意守護所有弱小的靈魂,他的眼睛應該是極溫柔的吧……而此時,掛在十字架上的是一個無比瘦小、虛弱、骯髒的人。他渾身佈滿血跡,頭垂向一邊,雙眼緊閉,瘦骨嶙峋的胸腔偶爾鼓動,發出一聲猶如歎息般的呻吟……就像一隻瀕臨死去的羔羊。

淚水模糊了約瑟的視線。不知過了多久,他看到那個掛在十字架上的男人突然抬起了頭,似乎用盡渾身的力氣,用嘶啞的聲音對著天空呐喊了一句:「我將……我的靈魂交在你的手裏!」

然後他就斷氣了。

5.

下山的時候,約瑟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之前一直很好奇,頂著別人投擲的石頭也要奔赴耶路撒冷,就像一隻自投羅網的羔羊,耶穌懷揣的究竟是怎樣的心理?他現在終於知道,十字架的結局,與其說是該亞法和亞那為耶穌安排的陷阱,不如說是耶穌自己主動奔赴的命運。他這一生只講了一件事,只做了一件事,也正是他在十字架上,用遍體鱗傷的身軀踐行的事。

這個頓悟並沒有讓約瑟的痛苦減少分毫,卻讓他的痛苦被一道光照亮了。

約瑟沒有回家,他讓西拉駕著車直接來到了彼拉多的府邸。開門見山地,他向彼拉多提出一個請求:請把耶穌的屍體給他,他要厚葬耶穌。

他和彼拉多都知道,按照猶太人的律法,罪犯的屍體也不能整夜懸掛。如果沒有人為耶穌安葬,屍體就會被丟在野地裏,被禿鷹和野狗撕咬。這也正是各各他(骷髏地)名字的來源。到目前為止,耶穌的親戚沒有一個來要他的身體,他們都是加利利人,在耶路撒冷並不擁有一座墳墓。

而約瑟擁有一切耶穌不曾擁有的,就像耶穌擁有那些他所不擁有的一樣。

幾年前,在剛剛嗅到衰老帶來的死亡的氣息不久,約瑟就開始為自己生命的終點做準備了。這就是他做事的方式,要比對手看得更長遠、更全面,即便對手是死亡,約瑟也絕不打無準備之仗。他為自己準備好了墓穴,甚至還有裹屍用的夾金潔白細麻布。現在,他決定把為自己準備好的榮耀統統獻給那個在十字架上羸弱的罪犯。

「你的一生從沒為自己考慮過什麼,就讓我也小小地效仿一下吧。」他在心裏對耶穌說。

彼拉多的不解,猶太人的譏誚和憎惡,約瑟統統不在乎了,他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他一定要去做這件事,因為這是他現在能為那個人做的唯一一件事。那個骯髒的、汙濁的、軟弱的、被人遺棄在十字架上的耶穌,比他,比所有人都更配得那死後的榮耀。而對於他自己而言,和孤單的耶穌站在一起,就是他能為自己想像的最為榮耀的命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