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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的羊皮卷

深夜。

砰砰砰!砰砰砰!樓下傳來一陣急促的拍門聲。

此刻,男孩蜷縮在床上,睡得正沉。

床旁的木桌上,臨睡前看過的羊皮卷依舊展開沒有卷起。

六年前,父親帶著全家離開亞曆山大城,來到耶路撒冷,只為了讓當時剛滿六歲的男孩接受最正統的猶太教育。

可惜,一年後父親便去世了,只留下了豐厚的產業與一座樓,以及許多羊皮書卷,和將男孩培養成拉比的心願。

好在,男孩沒有辜負父親的期待,小小年紀就已經熟讀猶太經典,不僅能讀,而且會寫。

羊皮卷成了他生命中最好的夥伴。

砰砰砰!砰砰砰!樓下的拍門聲更加激烈。

「快開門,快開門!」許多人大聲喊著。

聲音終於將男孩吵醒。他睜開惺忪的眼睛,又順手抓了條麻布單子披在內袍外面,以抵擋夜間的寒氣,便翻身溜下了床。

他的腳踩在樓板上,發出咯吱吱的聲音。

他從房間的窗戶望向樓下,發現有好多人已站在了院子裏,正大聲喧嚷著。

這是一群拿著火把、棍棒和刀的人。

「那個從拿撒勒來的,叫耶穌的人呢?」其中一個跨前一步,急切的問。

「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深更半夜闖到我家?」一位中年婦人擋在樓門口反問道。

「尊敬的馬利亞夫人,」問話的人微微欠了欠身。「我們奉大祭司該亞法之命,來捉拿拿撒勒人耶穌和他的亂黨!」

「他不在這裏。」婦人答道。

「不在這裏?我們得搜一搜!」

說完,那個人便一把將婦人推開,當先沖進了樓裏。而其他人也立刻尾隨他一起擁進了這座小樓。

男孩離開窗口,剛轉身快步走出房間,便撞上了幾個上樓搜查的人。他們仔細的看過每一間房,卻一無所獲。

很快,問話的那個人便再次回到院子裏,一把揪住身邊一個人的脖子,吼道:「你不是說他們都在這裏嗎?人呢?」

「馬勒古大人,剛才我們確實在這裏吃晚餐,他們如今可能已經離開了。我們現在趕緊去榨油坊看看,那兒有個園子,他經常帶我們去那兒禱告。」答話的人有些抖,臉上卻擠滿了笑。

此刻,男孩也已來到了樓下,站在馬利亞夫人,也就是他母親的身邊。

「你趕緊去客西馬尼園給先生報個信,讓先生快跑!你年紀小不容易引起人注意,我爭取在這裏拖延一下時間。」馬利亞夫人用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對男孩耳語著。

男孩微微點了下頭,轉身回到了樓裏,並悄悄從後門溜了出去。

來到街上的男孩望了望天空,看不見月亮,只有一點極微弱的星光。

這是一個相當黑的夜啊!

過了一會,男孩的眼睛才適應黑夜,勉強能看清街道的輪廓。

他開始奔跑,朝著記憶中客西馬尼園的方向奔去。

不對,不是這邊。我好像跑錯方向了!

對,是那邊!

不對,那邊好像也不對!糟糕,我好像迷路了。男孩有些著急!

冷靜,冷靜一下。讓我想想。對,是這個方向沒錯。過了汲淪溪就是橄欖山,山的西面有個榨橄欖油的油坊,那裏就是客西馬尼園。

男孩顧不上溪水的寒冷,直接趟了過去,沖上了山坡。

橄欖樹密密匝匝,讓原本就沒有光亮的夜顯得更黑了。

「糟了!」男孩小聲驚呼了一句,他的內袍下擺被樹枝掛住了,不得不停了下來。怎麼搞的,越扯掛的越緊,完全掙脫不開。

男孩直接把袍子脫了下來,現在他只能是光著身子披著一條麻布單子了。

顧不得這麼多了,就這樣吧。

男孩繼續往客西馬尼園的方向跑去。

很快,他看見了前面的火光,也聽到了喧嘩聲。心裏一沉。

完了,我還是來晚了!

透過橄欖樹林的空隙,男孩看見剛才出現在家裏的那群人,此刻正氣勢洶洶的面對著那位拿撒勒的先知耶穌,和他的門徒們。

不對,怎麼有點不對勁?有個人,就是剛才那個帶頭問話的,此時正蹲在地上捂著右耳慘叫,腳邊居然還有一個血淋淋的耳朵!

很多人拔出了刀,而拿撒勒先知的身旁,有個大鬍子也拿著刀,刀上還滴著血!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由他們吧!」拿撒勒的先知說了這一句,便靜靜地走向那個蹲在地上的人,伸手摸向那人的耳朵。

那人突然停止了慘叫,又立刻瞪大眼睛站了起來。

地上的那只耳朵不見了,而那人的耳朵卻又好好的出現在腦袋上。

男孩忍不住驚叫了一聲,又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巴。恍惚間,他覺得似乎有雙眼睛瞥了一眼自己所在的位置。

「我暴露了嗎?」男孩心想。可他還來不及進一步思索,就聽到了先知的聲音。

「我說了,你們找的人是我,讓這些人離開吧。」拿撒勒先知的語氣異常平靜。

「主啊!」那個大鬍子喊了一聲,聲音顫抖著。

「收刀入鞘吧!西門。凡動刀的,必死在刀下。你想想看,難道我不能求我的父神現在差遣十二營多天使來保護我嗎?可若是這樣,經上所說事情必須如此的話怎麼應驗呢?」

他轉過身來面對著自己的門徒們。

「走吧!」他說,語氣依舊平靜!

終於,門徒們一個個轉身離開了。沒有人敢去追,因為耶穌依然擋在他們面前,哪怕此刻的他只是孤身一人了。

「還不動手?」說話的是那個在男孩家裏被揪過脖子的人,他的臉上依舊掛著笑容,然而此刻在男孩眼中,他的笑容看來卻無比醜陋。

那群人用繩索捆綁了拿撒勒的先知。

他沒有任何反抗。

他們拖著他,走向下山的道路。

怎麼辦?就這樣回去嗎?男孩有些不甘,便在樹叢間悄悄跟著。

「樹林裏有人!抓住他!可能也是和這拿撒勒人一夥的。」有誰喊了一聲。

遭了,被發現了。

男孩撒腿向後狂奔,連身上唯一那件披著的麻布單子也扔下了。

轉身逃走的一刹那,男孩似乎看見耶穌望了自己一眼,眼神看來很熟悉,就像記憶中去世父親的眼神。

男孩光著身子一口氣跑回了家,沖進自己的房間,才發現自己的胳膊和腿都在流血。不知什麼時候也被樹枝給劃傷了。然而他一點也不覺得疼,只覺得全身都在發抖,腦袋嗡嗡作響,晚餐時吃的羊肉和苦菜,也在胃裏一陣陣翻騰。

終於,他撲倒在木桌上,眼淚奪眶而出,打濕了桌上的羊皮卷……

傍晚。

天陰沉沉的。

從昨天下午開始,遍地都被烏雲遮蓋。直到今天都一直沒有看見太陽。

幾個婦人,正坐在一座樓的大廳裏,默默等待著安息日的結束。

男孩的母親也在她們當中。他自己則在旁邊的一間房裡,趴在一張羊皮卷上寫著字,記錄著這幾天發生的事情。

上個安息日過後,從拿撒勒來的先知進入了耶路撒冷,進城的場面盛況空前。數天後,他的兩個門徒——其中有個大鬍子——突然來訪,並求母親借用樓上的房間給他們,以便於他們共用逾越節的晚餐。

母親欣然應允。

畢竟,每到逾越節前後,我家都會開放接待朝聖者。

沒想到僅僅一天過後,曾經被民眾寄予厚望的先知,竟成了被猶太大祭司和羅馬巡撫共同認定的亂黨頭目,並迅速被處以死刑!

此刻,大廳很安靜,誰都沒說一句話。

小樓的某處,卻隱隱傳來哭聲。男人的哭聲。

男孩知道,是那個大鬍子門徒,在哭。

「他從昨天雞叫時起就一直哭個不停。咱們是不是得有個人去勸勸他?」一個膚色黝黑的婦人打破了沉默。

「勸他幹嘛!他都做了些什麼!居然一而再的說不認識我們的主!唉,我怎麼會有這樣的女婿?」一個滿臉鄒紋的老婦人說。

「其實也不能怪他,他一開始還和大祭司的僕人動了刀子。再說其他人不是也都逃走了嗎?」一位瘦削的婦人說。

「可您的小兒子就沒有,一直跟著主到了最後……」老婦人有些哽咽。

「跟到最後又能怎樣,還不是眼睜睜看著……」瘦婦人的聲音帶著哭腔。

大廳又安靜了……

過了一會兒,一個大眼睛的女人站起身來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說:「安息日快結束了,太陽落山後我們得快點把東西都預備好,明天一早就過去。」

「是啊,多虧了約瑟大人和尼哥底母大人。否則哪來這麼多的沒藥和沉香。」一個坐在黝黑婦人身邊的年輕女孩說。

「還得感謝尊敬的馬利亞夫人,謝謝您把自己的家提供給我們!」黝黑婦人說。

婦人們開始紛紛感謝男孩的母親。

「你們不必客氣,能接待你們是我的榮幸,再說先知去年曾醫好了我家的使女,也算是有恩於我家。」男孩的母親說。

「我們這些人,哪個沒得過主的恩?如果不是主,我的兄弟怎麼可能死而復生!」黝黑婦人說。

「當初我的身體裏被許多汙鬼邪靈所附,要不是因為主憐憫,現在應該還過著那種生不如死的日子吧。」大眼睛婦人依舊望著天空。

「是啊,可是我們從來沒為主做過什麼……」黝黑婦人輕輕歎了口氣。

大廳又安靜了下來……

「說說今天會堂裏的事吧。」這次打破沉默的是男孩的母親。她望著自己剛走進大廳的兒子,明顯想改變一下話題。

「今天在會堂裏,拉比們都顯得特別高興。還有的說,巡撫彼拉多大人原本不想處死耶穌,只是百姓們不答應。喊著要『釘他十字架!』所以只好這樣了,民意難違啊。」

男孩模仿著拉比們的口氣。這是他第一次開口,但依然在繼續剛才的話題。

「民意?他們居然好意思說民意!」大眼睛婦人突然提高了聲量。

「大祭司的差役們早早就把守住了各個路口,普通百姓根本就無法靠近巡撫衙門,更別提進去了。能進入衙門院子裏的都是他們安排好的自己人,巡撫當然只能聽到他們的聲音了!」她越說越激動,聲音都在顫抖。

「民意?他們什麼時候真的尊重過民意!」開口的是男孩的母親,面色凝重。「我們這兒的鐵匠沙龍和木匠烏利想沖過他們的阻攔,結果直接被他們抓走,到現在也沒放出來。」

「是啊,如果樓上的那群窩囊廢能把大夥兒組織組織,說不定咱們能沖進去,可是他們一個個跑得飛快,就留下咱們一群婦人家能咋辦?虧他們都是跟隨主多年的門徒!」老婦人說。

「等我們終於又看見主時,他已經被打的……」大眼睛婦人轉過身來,眼淚劃過她的面頰。

「別說了……」瘦婦人輕輕的擺了擺手,又用眼角瞟了一眼大廳的一個角落。

於是,所有人都立刻齊刷刷望向了那裏。

那裏還坐著一個婦人。

她似乎並不老,只是看起來有些滄桑和疲憊,此前一直一言不發。

男孩呆呆的望著她。她應該才是最傷心的那個人吧?因為她是那位拿撒勒先知的母親啊。男孩心想。

「許多年前……」

或許是察覺到大家都在看著自己,那婦人第一次開口了。

聲音安詳平靜。

「許多年前,那時他剛出生不久。我和我的丈夫約瑟帶他到耶路撒冷城來獻祭。」那婦人繼續說。

「當時,這城裏住著一位叫做西面的老人,又正直又虔誠。他看見我的孩子便對我說。『這孩子是蒙神揀選的,他將要使許多以色列人跌倒或興起,也要成為眾人攻擊的對象,各人的心意就會表露無遺。你卻會心如刀割。』我那時完全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今天,我終於明白他說的『心如刀割』是什麼意思了……」那婦人的臉上出現了一抹微笑。苦澀的微笑。

大廳裏又一次安靜下來。

「馬利亞,你說實話,你是不是提前就知道要出事?否則那天你為什麼把一整瓶那麼貴重的香膏倒在主的頭上?」黝黑婦人突然問她身邊的年輕女孩。

「姐姐……」年輕女孩看著那黝黑婦人怯生生的說。

「其實,其實……主自己以前曾好多次說過,說他會被出賣,會被交給外邦人,會被鞭打,被處死。只不過,你總是在忙這忙那,沒有留意他的話罷了……」年輕女孩的聲音越來越小。

「而且主還說,他第三天會復活!」年輕女孩抬起頭,眼睛閃著亮。

大廳再次安靜下來,這次,連隱約的哭聲都聽不見了……

男孩默默走到窗邊,一邊望著天空,一邊在心裏背誦著剛剛在羊皮卷上讀到的《詩篇》:

「因為你必不將我的靈魂撇在陰間,也不叫你的聖者見朽壞……」

又一個晚上。

剛剛過去的這一天,對男孩來說,發生了太多難以理解的事!

早上,天剛濛濛亮,那群跟隨過耶穌的婦人就在使勁兒拍門,七嘴八舌的嚷嚷著,說什麼什麼不見了。

好不容易才聽明白,她們說的是屍體不見了,準確的說是耶穌的屍體不見了!

有兩個耶穌的門徒,其中也包括了那個大鬍子,聽到這消息就立刻沖了出去,要和來報信的婦人們一起回墳墓那裏查看。

更奇怪的是,就在那兩個門徒從墳墓那兒垂頭喪氣的回來不久,那個大眼睛婦人又跑了來,並且宣稱耶穌復活了,被她親眼看見了!

接下來那群婦人也陸陸續續的回來證實,說她們也都親眼見到了復活的耶穌。

耶穌的門徒們當然沒人會相信這種言論。認為這群婦人只是因為傷心過度出現了幻覺。

有個門徒甚至說她們瘋了。並且宣稱除非自己親眼看見、親手摸到耶穌身上的傷痕,否則絕不會相信這種無稽之談。

說完後就氣呼呼的出門了,第二天才回來。

可婦人們似乎不為所動,繼續跑出去到處傳揚耶穌已經復活的消息,留下不知所措的門徒們,依然待在男孩的家裏。

然而,就在這天晚上,就在男孩朦朧間即將進入夢鄉時,他卻仿佛聽到從那間曾借給耶穌和他門徒們舉行逾越節晚餐的大客房裏,傳出了一片驚呼聲。

一群男人的驚呼聲。

第二天早上。

男孩沖出自己的房間,奔向客房。連手裏抓著的正在閱讀的羊皮卷,都沒來得及放下。因為他剛從僕人那裡得知一個消息,說耶穌真的復活了,並且還在他的家裡出現過!

當他來到客房門口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母親,以及家中的幾個使女僕人都聚在那裏,正在聽耶穌的門徒們七嘴八舌的講著什麼。

門徒們都還是以前的樣子,一點沒變。

可是。不,不對,他們已經不是以前的樣子了,全變了!

到底哪里不一樣了?是因為他們個個都帶著喜悅的笑容嗎?

男孩無法形容。

他禁不住脫口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復活了!他真的復活了!」門徒們異口同聲的答到。

耶穌復活了,昨晚就在這房間裡顯現!

男孩瞪大眼睛,聽著他們的講述,心跳的越來越快。

此時,一個身影在男孩的身邊蹲了下來。是那個大鬍子。

「他復活了,按照他之前預言的,真的復活了!」

男孩回過頭,對上了說話者的雙眼。

一雙有些紅腫,此刻卻充滿喜悅的眼睛。

大鬍子開始向男孩詳細講述昨晚發生的事。耶穌如何一下子就在他們中間出現,如何請他們查看自己的身體,如何吩咐他們等等都訴說了一遍。

最後,大鬍子突然說到:「孩子,我們見過好幾次了,我還忘了應該謝謝你呢,謝謝你前天晚上跑來報信。」

「這麼說前天晚上你看見我了?」男孩笑了,有些羞澀。

「是的,我看見你了,你躲在樹林裏還發出了驚呼聲。可是……」說到這裏,他眨了眨眼睛。

「那天晚上你可有點狼狽,後來離開的時候還光著身子!」大鬍子湊到跟前對男孩耳語道。

「呃,是的。」男孩搔了搔頭。

「我的外袍被樹枝掛住了,怎麼都扯不下來,又急著去報信,就只能是光披了件麻布單子就繼續跑了。可是,對不起!我還是去晚了,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把先知抓走了。」男孩低下頭,顯得有些沮喪。

「再後來,他們都說先知死了,說你不承認是他的……」男孩的聲音暗淡下來。

「是的,孩子,主後來確實被他們釘死了。我也在這之前不認他……」說到這裏,他平視著男孩的眼睛。他的眼裡又蓄滿了眼淚。

「但是主現在真的復活了!你相信嗎?」

男孩歪著頭,目光有些遲疑。

「或許有一天他也會向你顯現,因為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大鬍子的眼睛此刻閃著光,興奮的提高聲音說到。「我還要告訴其他人主復活的消息,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耶穌已經復活的消息!」

「好吧,假如這一切都是真的,我或許可以幫你。」男孩說。

「可是你打算如何幫我?」大鬍子問。

男孩突然舉起了手中的羊皮卷。

「我可以把耶穌復活的消息寫到羊皮卷上,把這所有的事都寫進去,那麼今後所有讀到它的人都能知道發生的這些事了!」男孩又一次綻放出笑容。

「謝謝你孩子!那麼,這就是我們之間的約定。我把我所知道的事都告訴你,你把它們寫下來,我們一起告訴全世界,耶穌已經復活的消息!」大鬍子說。

「哦,對了,我叫西門,他們有時也叫我彼得。你呢孩子?」大鬍子說。

「我叫約翰,不過他們更喜歡叫我馬可。」男孩回答。

馬可凝視著彼得的眼睛,在其中發現了某種熟悉的目光。那是耶穌回頭一撇時的目光,也是曾經父親的目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