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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井女孩

最後一次穿越這條明淨敞亮、油畫鮮活的長廊;珍來到會客室,女孩偕行李早已呆坐一隅。

「這是藥和營養素,」護士長將重重一大包連同一個大信封交給珍:「所有指示都寫清楚了,她的身體質量指數並未合格,務必天天監督她進食。」她拍拍女孩:「本來不能放妳走,輪候住院的人實在太多,妳也住院太久了。」又擠出潔白的笑牙:「上帝祝福妳,加油!」

珍接過一切,一手拉行李箱,一手挽著女孩的枯臂。兩人穿過中庭,女孩在大樹下停住,神情恍惚,悄聲:「牠走了。」

「甚麼?」

「鹿兒死了。」

「怎麼會?」珍大驚,幾周前牠還活蹦亂跳?

「牠沒吃東西好一段日子。」

「噢……」珍的心瞬即西沉,連動物也厭食?

將行李置於車尾廂,珍鑽進駕駛座,等候女孩到座側,她卻一頭鑽入後座。

「妳健康起來,我教妳開車。」年近七旬的珍駕車俐落未減,稍微仰後跟女孩說。

「這兩年多地球死了許多人。」女孩眼前閃過冰冷的確診與死亡數字,幽幽自責:「是我的錯,我將《偷書賊》打開放在書桌上,死神才撐著黑傘跑出來到處巡邏,撿走那麼多人命!」

珍最受不了她無緣無故罪咎自己,不回應。婆孫一路緘默,抵達純樸寧謐的南英格蘭鄉村。

踏入家門,珍衝上樓到孫女的臥房,將桌上的《偷書賊》闔上藏起。女孩到廚房去,翻看冰箱、櫥櫃的食物、食材。跟食物過不去又緊盯不放,磨人!

靈動的陽光金片灑在落地窗前,幾隻野鴿正在後院逍遙閒逛。

「村子辦了競賽,比誰家的向日葵長得最高。大家都在屋子裡養花苗,等太陽威猛些就移到戶外。」珍邊收拾邊說。

「兩年沒在家過暑假了!」女孩暗嘆。何止暑假,聖誕新年復活節都在療養院渡過。她環顧四周,居家依樣清爽雅緻,窗明几淨,室內擺設井然有序,嗅聞出外婆源自舊約聖經耶和華上帝的濃郁潔癖。走過前庭後院,叢花錯落有致地編織在綠茸茸的草坪上,蘋果樹開花了,野藍莓圍欄結出果粒。

步上寢室,芬芳撲鼻,是她鍾愛的玫瑰香;房間仍舊亂中有序,吉他依窗而立,椅把垂著幾件襯衫,零星雜物散滿書桌。她感激外婆沒碰自己的東西,除了《偷書賊》消失影蹤。翻開抽屜,一包衛生棉原封不動,三年了。過去經潮來襲,母親都為她換上橘紅床單,又備好止痛藥於床側。經痛是甚麼滋味?絞痛?脹痛?悶痛?……母親生前形容成「血流成河」,痛到情緒失控。但她不要停經,頭疼、頻尿、脫髮、失眠……更可怕。她如願,沒活到更年!

「用餐囉!」外婆嚷。兩份食物一致,小碗雜菜湯和切成三角形的生菜火腿三明治。珍吃畢,慣常地陪伴慢吞吞嚥食的孫女。

「我烤了蛋糕,待會一起派給鄰居,大家都為妳禱告呢!」

陪外婆挨家挨戶送糕點,女孩暗忖:「村子裡多少老人經過疫情而倖存?」出奇地,絕大多數,有幾位衰老殘弱得臥病不起,要人一小口一小口地餵食。

「老了,牙齒不管用,沒胃口。」外婆提醒孫女:「妳要好好吃……」欲言──又止,不想給她壓力。

派完蛋糕,女孩感覺整條村瘦骨嶙峋,沒有重量。「他們都會離開嗎?」她詢問重量依舊的外婆。

「他們活得夠長了,走過二戰,見證過人類的重生,走也無憾!」

女孩的心飄起濛濛細雨。

周日早上,全村聚集教堂,除了健朗的安婆婆身體不適待在家。臥床耆老被推著輪椅到來,散開濃濃尿腥味。老牧師慢條斯理地講解約翰福音四章「井旁婦人」的信息,輪椅老者呆頭呆腦、似懂非懂;女孩在專注聆聽的外婆側,感覺經文裡的那口井,傳出淒厲的吶喊聲……

會後愛宴,會友將餐包撕成小塊泡在濃湯裡,用小匙攪拌,然後一匙一匙餵進輪椅老者口中;老者們湯汁亂溢,進食困難,會友邊餵邊用紙巾擦拭嘴邊的蕃茄紅。好久沒有跟大夥人一起用餐,女孩貼住外婆身側,顫巍巍地細嚼慢嚥。

「為何只關心撒瑪利亞女人有幾個丈夫?」離開教堂,女孩忍不住問。

「嗯?」珍皺眉。

「我覺得這段聖經的重點不在井外,而在井內。」

「井內?」

碰巧,婆孫來到村落被石頭壓住的封井前。

「井裡甚麼都沒有。」珍渾身毛悚。

「假若井底有人,」陰森的吶喊從女孩深處傳出:「如何救她出來呢?」

「甜心,井底不可能有人。」珍的心揪痛著,她摟住孫女的肩骨:「妳的父母已在天堂跟耶穌在一起,他們好想妳活得健康快樂。」那場奪命車禍,養女和華人女婿壓在車底,沒了;孫女參加營會,倖存。女孩的深棕雙眸茫茫然閃著淚光,珍吻了她臉頰;老少相視,木然。

翌日,女孩執筆,歪歪扭扭寫了幾封信,一一貼緊。她站起伸伸腰,乍見棕色落髮一地,不忍睹轉過身,卻與掛牆圓鏡四目相覷,鏡中人蒼白瘦削,兩個窟窿對她瞪眼,彷彿一把利刃直插心臟,她失卻重心,癱倒床上。窗外烏雲集結,呼嘯而過幾陣淒風,潺潺淚下到傍晚才放睛。

向晚的天空劃過兩條重疊的彩虹,婆孫吸著自然清新氣息,往老喬治家去,他病情惡化,村民們陸續跟他道別。

「井封緊,耶穌怎樣垂下汲綆,將女人救出來?」路過封井,女孩又萌起怪問題。

「甜心,妳昨晚吃過藥嗎?」睡前一粒抗憂鬱丸是孫女的固定藥單。

女孩抿嘴:「您不懂我。」外婆其實懂。車禍慘劇將她推落井,珍奮力拉她上來,自己也幾乎墜井呀!

老喬治眾兒孫從倫敦返鄉,陪他走最後一程。喬治妻見到珍婆孫倆進屋,沉重的臉勉強堆出笑容迎客:「來得正好,他今晚很有精神。」

「我可以跟他單獨相處嗎?」女孩懇求。喬治妻帶她進琴室,然後關上門到客廳去。

夕照殘暉在緊挨窗戶的雙人床上塗鴉,插管喬治兩百公分長的身軀微弱地吸氣、呼氣。女孩握著信到床側,向她的音樂啟蒙恩師蹲低身輕喚:「我來看您。」

喬治睜開眼,吃到糖果似的,喜孜孜說起剛剛邱吉爾宣佈「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忘了英國首相已換了一個蓬鬆金絲頭。

「快打贏囉!」老人用手背撫過女孩臉龐。

「已經贏了!」她接過恩師的大手,將信塞進去:「幫我把信交給耶穌,好嗎?」

老人捏捏信封,伸手將窗邊一棵小植物遞給她:「幫我種下土。」又拿起手機舉到眼前,弱聲吩咐她:「給我彈聾子的那首音樂。」女孩頷首,坐到床畔舊琴前,十指摸過泛黃的琴鍵,緩緩流淌《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

柔黃的壁燈下,琴音沙啞過耳,喬治抖著指頭在手機寫訊息。及至尾聲,一月清輝入內,音樂由快而慢,欲斷還續、欲說還休,沉寂幾拍後殘殘流向無邊的靜,觸動老人指頭一按,目送訊息傳出,一村子齊束束地「叮叮噹噹」,唯女孩不在村子群組裡。當夜,老喬治一臉純真,如初生嬰兒吃飽母乳,酣然睡去。

追思會上,巨型的喬治塞滿棺材,胸前插著一封信,無人過問。

「預備──拋!」舉凡村民的葬禮都有個儀式,由牧師指揮大家雙手同時往前「拋」,將逝者拋到耶穌懷裡。

「他那麼高大,耶穌接得住嗎?」女孩好奇。

「靈魂是無重量的。」珍回道。

無重量怎麼接?話在唇邊,教堂正滾過層層哭浪,外婆也喊濕手絹;女孩的心只飄過一片薄雲,下不成雨。是服藥副作用使然,她一直處於無情緒狀態,喜怒哀樂擠壓成一條水平線。

老喬治埋在教堂後方的墓園,與已故鄰里在一起。女孩雙親並不在此,因為燒得面目全非,直接火葬,外婆將骨灰混合,撒在住家後院隱蔽的角落。

風和日麗的晌午,喬治妻在大街辦了一場派對,慶祝老伴安返天家。各家各戶擺上豐盛菜餚、甜點,場面熱絡。珍正猶豫應否邀孫女前往,女孩已將長髮盤成芭蕾舞者的圓髻,跟自己梳整的蓬鬆銀絲挽髻相映成趣。

「走吧。」孫女捧著香噴噴的自製蜂蜜蛋糕,一身蔚藍連身裙,還施了淡妝,眉宇輪廓映照出香港女婿的東方神韻,眼眸鼻樑則與俏麗的養女神似無比。父母的優點在她身上揉合為一,令珍著迷。

「您怎麼了?」女孩俏皮地眨眨眼。珍回過神,露齒一笑,挽著她出門。

滿街美食,珍擔憂患神經性厭食症的孫女會緊張焦慮,怎料她跟村民有說有笑,還吃了些禁戒良久的甜食,不禁又驚又喜。喜樂需要群聚感染,女孩感染到了。  

「芭蕾公主今天好美!」年過九十的安婆婆被推著輪椅,出現女孩跟前。

「安奶奶,您也坐輪椅?」女孩接過輪椅,往前推。

「是被迫的!」老人一臉無奈。「何時跳舞給我看?」安婆婆是退休舞蹈老師,十年前身姿依然輕巧柔美,女孩跟她習舞初期,舉手投足都粗枝大葉。

女孩吹起嘹亮的哨子,將輪椅轉了兩小圈,逗婆婆笑得咯咯響。來到封井旁,她蹲低,用耳朵貼住井邊囁語:「裡面沒有聲音了?」

「說甚麼?」

「本來有人在裡面喊叫?」

「胡說,過來!」老人喚她。「換我推、妳坐。」

「您行嗎?」女孩將婆婆扶起來。

「我好得很!」老人費力地站直,轉身握緊輪椅的推把;女孩端坐輪椅中,雙手轉動著兩側的輪子。就這樣,安婆婆推著女孩將村子繞一遍。太陽咧開嘴大笑,老人熱得氣喘汗流,一屁股落在茂密老樹下的長木椅乘涼,侃侃談起女孩的香港廚師爸爸:

「有回,他買了一隻又大又肥的母鵝,給村人示範怎樣做『港式燒鵝』,拿起刀往鵝肚子一切,」老人皺摺的臉忽地變色:「馬上跑出厚厚一堆肥油。他把油挖掉,塞滿幾個玻璃瓶,說要留著炒菜用。」女孩聽得津津有味,裡頭的喜怒哀樂水平線凹凸起伏著。「當晚在劇院觀賞《天鵝湖》,想到那些舞者的蓬蓬裙裡都是肥油,好噁心,看不下去,連聽到柴可夫斯基的音樂都想吐。」女孩笑得前俯後仰,飆出兩行熱淚。老人誇張地咯咯咯咯咯咯。

咯咯完畢,安婆婆問:「信呢?」

「信?」

「昨晚夢見耶穌,祂告訴我:『收到妳的信了。』托我問妳:『還有嗎?』」

女孩驚雷擊心:「真的嗎?」

「難道耶穌是假的嗎?」老人用手搧風,故作厲聲。

我是說:耶穌真的關心我嗎?女孩暗自嘀咕。她伸手將藏於裙袋的信抽出來遞給安婆婆,想到婆婆素來開朗健壯,離回天家之日還早呢?老人順手將信塞入褲袋,轉移了話題:「甜心,好好替村人照顧珍。」女孩滿臉疑惑。

派對的主街喧鬧不絕,響徹一條村。一身清涼花裙的珍正談笑風生,一顰一笑都雍容大方。

「她是當年全村共同領養的嬰兒,無父無母,頂可憐的。我們輪流照顧她,每間村屋她都住過。她少女時代很叛逆,跟一個家庭處不來,跑到另一戶去,到全村都受不了她,就待在我家,住到成年。」說著說著,安婆婆雙頰開出幾粒甜美的酒渦。「無論她有多壞,我都愛她、接納她。」女孩凝視老人堅定而自豪的慈容,眼眶漲潮又不肯掉淚。

兩天後,安婆婆安祥辭世。臨終前傳了同一則簡訊給臥病老鄰里:「跟著白衣人往光的方向前行,不要回頭。」又托家人交給女孩一盆小植物,跟老喬治給她的相似。

嬌小的安婆婆戴著一頂奶白絨帽躺在棺木裡,帽子右邊插著玫瑰花和女孩的信。追思儀式照舊,會眾雙手往前「拋」,將老人沒有重量的靈魂拋到耶穌懷裡。天堂不會有肥油,女孩於會中專程為舞蹈老師彈奏一段《天鵝湖》。優美的樂音徐徐流入人心,沖淡了悲慟,村民只噙淚默哀,女孩心裡那片薄雲卻厚重起來,幾乎傾下豪雨。

接下來的一周,三位臥病老者先後托人把一株綠苗交給女孩,問她要過信,然後各自斷氣。信的內容是村人的謎,它解開了女孩的謎。

趁著艷陽高掛,女孩偕外婆將花苗一株一株植入後院向陽的欄杆前,剛巧對正父母骨灰所在拒絕陽光的角落。女孩牢記老喬治和安婆婆的位置,格外悉心澆灌。

幾天後,苗兒們一整排伸長脖子,唯獨自家的苗垂頭喪氣,從莖底泛起黑紫色,軟趴趴癱在泥土上。女孩自責:「是我害死它!」珍用心除去周邊雜草,給奄奄一息的黑苗天天細細澆水。未幾,苗兒奇蹟地換上新綠,仰頭站直長高,還率先伸出花苞。珍將一枝竹子插在花後,用繩繫住莖杆,讓它站穩。

一個清晨,啁啾鳥鳴喚醒熟睡的女孩,感到床濕淋淋的,馬上彈起,驚見米白床單一灘鮮血,伸手一掀,床褥也紅撲撲,糟糕!立刻從抽屜抽出乾淨的內衣褲步入浴室,乍見幾片衛生棉已放在顯眼處。她快快換過衣服,貼好護翼衛生棉 ,用輕盈貓步將髒床單與衣物帶到洗衣房丟進洗衣機,按鈕開洗。

輕聲返回臥室時,外婆正跪在床沿,用力擦拭床褥。女孩一臉羞紅,怯怯吐出:「對不起……」

珍轉頭,嫣然一笑:「這兩天發現妳的內褲有些淺紅斑點,猜想是月經要來了。果然,一來就滿床紅,這是恩典的記號呀!」

女孩腹部發出陣陣絞痛,清晰感覺有血塊自體內湧出,臉也痙攣起來。

「我拿止痛藥給妳。」

「不用,」女孩攔住欲移步的外婆:「這是恩典的經歷!」她忍住痛苦笑。經痛果然有滋有味,提醒她:「青春回來了!」

把洗濯過的衣物從洗衣機抽出,發現床單染成一片夕陽無限,女孩哭了。珍接過床單,聞一聞,嘩然讚嘆:「染得真浪漫,這是恩典的色彩,還調了淡淡清香!」女孩轉哭為笑,拜託天父:「別再用經血染床單了!」

廚房傳出咕嘟咕嘟的鮮美濃香,綻開女孩的胃口:「是甚麼味道?肚子餓了。」

「廣東粥,好久沒煮了。」飲食失調以來,孫女執著些古怪食譜,珍陪她吃了很長一段枯燥乏味的日子。難得煮些喜愛的早餐,珍精神奕奕哼起歌來,感染女孩打破束縛:「我可以要一碗嗎?」

「噢?當然!」珍給她添了一小碗,先讓她嚐嚐是否對胃。

熱騰騰的濃郁海鮮香令人神醉,女孩吃完,逕自添了一大碗,珍高興在心,不露於色。

「妳父親有一手好廚藝,可惜妳母親從小吃漢堡薯條義大利麵長大,不習慣中國菜,他倆都各煮各的。」珍湊近孫女耳邊:「我最喜歡中國菜,他教過我好幾道,真是美味!」

「我能跟您學嗎?」

「當然可以!」珍拉響嗓門高呼:「今天就去倫敦唐人街採購食材和醬料。」

婆孫一起下廚,弄得滿屋烏煙瘴氣。料理中國菜真複雜,前置功夫多多,又要下鑊煎、炒、煮;打開窗,煙霧瀰漫到左鄰右舍。

瞪著桌上的中式菜餚,女孩簌簌顫抖,添了一小碗白飯,用面紙吸去菜上的油,將菜跟肉挾到碟子裡,先用刀叉切成丁丁,再跟飯粒攪拌均勻,才開始拿起一支迷你匙羹,細口細口地吃。珍故意滋滋嘖嘖誇張地咀嚼,還曬出一張很陶醉的食相。

日復日地,女孩從迷你小匙換成正常規格的匙羹,再換成湯匙;直到她拾起筷子將食物挾入口慢慢咬嚼,忘了脂肪和卡路里,進食障礙的鎖鏈不知不覺間自她腰際脫落。她的棕色長髮逐日濃密,全身的枯骨也長出肉,雙頰鼓起兩朵粉霞小腮幫,前額重現飽滿精神。不用量體重,珍一目了然孫女的身體質量指數已合格過關了。

雖然重拾健康,女孩仍牽掛地關詢:「井外的耶穌如何把井底的人救出來?」珍撫著她的手,柔聲道:「甜心,耶穌其實一直都在井底陪著妳。」

女孩注視外婆的皺紋,像靜止的漣漪,正隨著笑容慢慢擴散開,直到眼眶溢出兩潭湖水,兩丸藍晶眼珠在湖中泛舟,涓涓流出兩串雨,滴落深處最柔軟的地帶。女孩按捺不住,淚流滿臉了。「那麼,我怎麼爬出井呢?」

「祂用眼淚把妳浮起,再抱妳出來。」珍用指尖撫過孫女的眼淚,好想告訴她:「我就是井底的那個人。我自甘墮落,跳進井裡,亂搞關係,一次又一次墮胎,最後不能懷孕,妳的母親是我領養的。我跟妳全無血緣關係,好怕妳飛去香港,跟妳父親的原生家庭在一起。耶穌一直為我流淚,要浮我上來。祂的眼淚已經將妳浮起,把妳從井口抱出來了;我還在井口掙扎,不敢面對自己,沒勇氣告訴妳事實……」女孩不會聽見外婆連串發自井底的吶喊。

婆孫相互凝眸、傾下滂沱淚雨,眼裡燃燒著一樣滾燙的淚水。珍伸手輕觸孫女柔皙的濕臉,女孩撫摸著外婆濕漉漉的鬆跨臉皮;兩人一起浸泡在熱淚中,漸漸浮出井口……

後院欄邊,一整排鮮黃的圓臉蛋神氣地伸長脖子仰望眾光之源。盛夏的太陽濃妝艷抹,將村子烘焙得金光燦爛,烤出暖洋洋的花香。女孩的心鍍上一條亮晶晶的金邊,她伸開雙臂,環抱著陪她走過精神創傷的外婆,彷彿將心裡那條金鏈子掛進珍的頸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