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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喪

奶奶在老家去世了,一百零五歲,是喜喪。

我隨爸爸回到西山老家奔喪。在記憶中,這是我第三次回來。

一、

第一次回老家是我上初中那年,因為那年爺爺去世了。

我跟著爸爸從楊城坐了兩個多小時的飛機到達西山機場,又轉了六個小時的大巴車到了縣城裡,然後坐著大姑父開的三輪車顛簸一路,到了山腳再徒步半小時。終於來到土房子村的村口。

土黃是這裡的底色。山是土黃色的,地是土黃色的,房子是土黃色的,天空飄著的灰塵是土黃色的,村裡老人臉上的溝壑是土黃色的,連婦女小孩的臉上也是土黃色的。這裡的一切事物都像蒙了一層黃土風沙。

爺爺的家是在村子的東側靠中央的位置,但在村口已經拉起的黑色橫幅,寫著「李家治喪」。去往爺爺家的一路上佈滿了冥錢和白紙幡。聽爸爸說,這是西山人的風俗。當年太爺爺去世時更講究,一路上除了這些,還有花圈、黑旗和哭喪的人群。

我說,「太爺爺肯定很受人尊敬,大家才那麼傷心。」

爸爸扁嘴,聳肩,搖搖頭說,「都是花錢請來撐場面的。」

我說,「那肯定特別有面子,以後我也給你請一群人哭喪。」

他賞了我一個耳光。

到了爺爺家,門口又是一大白花拱門,上面也是用黑字寫著「李家治喪」。我問爸爸,裡面哭喪的人也是請來的嗎?

他正準備再賞我一個耳光,一把聲音把他叫住了。

「七郎回來了。」

我後來才知道,七郎是爸爸的乳名。因為前面有六位姐姐,他是最小且唯一的兒子,所以大家都叫他七郎。

叫住他的是一個臉圓腿短的中年男人。他穿著一件洗得有點褪色的深藍色條紋的網球衫,同樣褪色的牛仔褲和滿是土灰的老爹鞋。

「二姐夫。」爸爸推了我一下,「小子,叫人。」

「二姑父,你好!」

「小光長這麼大了,上次見到,還是一個抱著吃奶的小子。」腿短的二姑夫一開始想摸我的頭,卻不夠高。為了化解尷尬,他轉向拍了拍我的肩膀。

爸爸進去後,先是對著棺材三跪九叩,接著是披麻衣戴孝布,瞻仰遺容,上香,燒紙。

爸爸在做這些的時候,我坐在靠門的椅子上。一來不想捲入這繁瑣且詭異的禮儀中,二來是裡面的氣味實在有點難以忍受。一股酸臭發黴的味道中,夾雜著紙張燃燒的焦味,還有一絲難以名狀的,令我反胃作嘔的味道。

我一邊對抗著令人窒息的氛圍,一邊想發短信給身在楊城的媽媽吐槽一番。但這地方,連2G信號都極其的弱。進度條一直卡在98%,硬是發送不出去。

「請你吃糖。」

一隻皺巴巴卻白皙的手掌托著一顆糖遞了過來。糖是那種圓柱形的喜糖,紅色包裝紙上印著囍字。

看到糖的瞬間,我先是毛骨悚然,然後整個人向後傾,差點摔倒。

「嚇到你了?」那雙皺巴巴的手拉了我一把。

「沒事,沒事。你是?」

眼前的老人,我並不認識。但她跟這裡的人看上去都不一樣。她臉上沒有那種土黃的面紗,她的雙眸像是明亮的黑珍珠,頭髮是閃亮的銀絲。說話時,露出的牙齒是整齊的象牙白,在滿是皺紋的臉上洋溢的是幸福的笑容。

「小光啊!我是你奶奶。」奶奶把糖塞到我手裡,比了個噓的手勢,「今天奶奶請你吃糖,不要告訴其他人。」

說罷,奶奶就去找爸爸和她的女兒女婿們了。我看著這紅色的喜糖,再看看客廳中間黑色的棺材。除了詭異,我找不出第二個形容詞。

這次奔喪之旅,因著我的急性闌尾炎提早結束了。

爸爸說,我那天晚上不知道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肚子痛得幾度暈厥。我媽在電話裡一直吼他,說不能在縣裡的醫院做手術,一定要送到城裡去。後來是三姑父借了單位裡領導的小車,一路狂奔,5個小時將我從土房子村送到西山市第一人民醫院裡。等我下了手術臺後,三姑父又將爸爸載回去了土房子村裡,繼續後面的流程了。媽媽則從楊城乘夜機過來,照顧我。

我跟媽媽說了奶奶和喜糖的事,她說,

「你現在給我講鬼故事嗎?」

「我是說的是真的。」

「你跟你爸說。」媽媽沒再理我,繼續搞她的事業去了。

二、

我第二次會西山,是我結婚的時候。

按照西山習俗,我是長孫,也是嫡孫,是要在村裡擺三天流水席的。但媽媽說,奶奶堅決不讓我帶妻子回去土房子村。連他們都理解不了。按理說,長子嫡孫回老家擺流水席,是一件讓老人臉上有光的事。為什麼奶奶不單沒有一點喜悅之情,還極力阻止?任憑誰去勸說,奶奶都一言不發,只是反對。

幾經周折,在姑姑和姑父們輪番勸說後,奶奶才妥協,讓我們回西山市里的酒店辦酒席。但請的客人也只能是家裡的至親。

雖然不解,但倒是合了我和妻子的意。我們本就煩這些繁文縟節的事,加上西山的婚俗陋習在社交媒體上也是相當劣跡斑斑。情緒上已經十分抵觸。得知這個消息,我和妻子簡直喜出望外。我們決定在婚宴上要好好答謝這位開明的奶奶。

喜宴的日子臨近。我們一家提前幾天到西山。十年沒回來,這裡的變化可不是一般的多。機場從一個簡陋得像客運站的矮樓,擴建成了兩個航站樓,其中的裝潢也能媲美楊城的新機場。城市裡的高樓拔地而起,大型綜合商場林立,在楊城常見的餐飲、服裝品牌,在這裡也能隨處可見。連塞車的主幹道,也十分相似。但若論道路規劃,這裡的人車分流,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道的規劃可能比楊城更優秀。

聽爸爸說,奶奶一輩子都沒離開過土房子村。所以,我和妻子一邊籌辦喜宴,一邊熟悉這座城市,籌畫著帶奶奶去哪裡玩。

喜宴當天,我們並沒見到奶奶。大姑父說,前一天的晚上,奶奶在家裡洗澡時摔倒。請了縣裡的醫生過去看診,幸好沒傷筋動骨,只是要好好休養一段時間。所以奶奶來不了吃喜酒,大姑和二姑也都留在村子裡照顧她。

三姑來的時候,交給了我一個信封。

「我們都不知道媽會寫字。她昨天讓我給她找筆、信紙和信封。寫好還封起來不給我看,讓我一定要交給你。」

「奶奶會寫字?」我也露出與三姑一樣疑惑和難以置信的表情。我接過了信封,塞到西裝的內袋裡,便繼續招待長輩們了。只是總感覺信封裡有什麼東西膈應著我。

西山酒文化確實名不虛傳。社交媒體上說,一個西山老舅能幹爬一桌楊城小夥。而我的爸爸有六個親愛的姐姐,我有六個親愛的姑父。妻子說,我是被兩個酒店的經理抬回客房的。進房的時候是不省人事,像一具會呼吸的死屍。而我爸的情況也是一樣。

我在酒店足足睡了三天,才緩過來。在回去楊城的飛機上,妻子提醒我,還沒看奶奶的信。我才想起那膈應了我一整晚的信封。

信封是用漿糊封起來的,三姑講道義沒有撕開來偷看。我撕開封口,取出裡面的淡黃色的信紙。打開來看,是娟秀工整的字跡,乾乾淨淨的,每個字又盡顯力道。我和妻子都驚訝,為什麼一個農村老婦人能寫出一手如此漂亮的字?

而信中的內容卻讓我們疑惑。

「小光,祝賀你。你要好好待你的妻子,不能欺負她。你三姑給我看了你們的結婚照,你很帥,她很美。我很開心。你是不是很好奇奶奶為什麼懂寫字,懂文化?下次你回來土房子村,我給你看奶奶藏在床底的日記本,你就知道了。

但你要答應奶奶三件事。

第一,回來土房子村,自己一個人回來就好了,一定不能帶妻子一起回來。

第二,信的內容不能告訴你的姑姑們,你爸媽也不行。

第三,信封裡有兩顆喜糖,你和妻子一人分一顆。」

信紙的背面寫的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落款的名字是「黎瑩」。

我把信封裡的兩顆糖倒了出來。是初次見面時,奶奶給我的那款喜糖。我和妻子一起吃下。妻子說她心中滿是震驚和疑惑。

我說,「除此之外,我還多了一份擔憂。」

「嗯?」

「希望這次吃了糖,不會有什麼腸胃問題吧!」我將那次急性闌尾炎的經歷告訴了她。

三、

這次是我第三次回到西山,第二次回到土房子村。這次是來給奶奶奔喪。

按照奶奶生前的要求,媽媽和妻子都不回來,只要我和爸爸回到老家。雖然路已經修繕了不少,也比十多年前好走很多。但仍舊需要四、五個小時的車程加半小時的山路徒步。

與縣城相比,土房子村像是一座被時間遺忘了的城市。山和房子是土黃色的,老人、孩子臉上的掛著的是土黃色面紗,天空漂浮的還是土黃色的灰塵。村口的黑色橫幅還是寫著「李家治喪」。一切都與我記憶中的土房子村一樣,沒有一絲改變。

回到老家房子,也是記憶中的靈堂擺設。白花拱門,李家治喪,黑色棺材,遺像,花圈,香爐和燒紙盆。爸爸的工作也與記憶中的一樣,沒有一點差別。

但我還是發現了一絲不同,是氣味。這房間裡沒有了那股酸臭發黴的味道,也沒有了記憶中的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這令我的心情放鬆了不少,以至於三姑來讓我去見下奶奶最後一面時,我沒有太多的抗拒。

奶奶躺在棺材裡,還是記憶中的明亮。整潔,閃亮的銀髮,安詳的神態,有別於其他人臉上的土黃,奶奶臉上呈現出的是白皙和乾淨。與印象中的瞻仰遺容不同,奶奶像是一個睡著的人,而不是一個死人。

「奶奶手裡拿著的是什麼?十字架?」我注意到奶奶放在胸前的雙手,拿著的是一個老舊的,小小的,應該是木制的十字架。

「是的。我也不知道媽什麼時候信的教,她從來沒提過,我們村裡也沒人信這個。」三姑聳聳肩說,「媽是半夜睡著時走的,我看見到她的時候手裡已經是拿著這東西了。我琢磨著可能是她想一起帶走的,就讓她帶著吧。」

我點點頭,在疑惑中想起了幾年前奶奶的信。「我能去奶奶的房間看看嗎?」

「你想看什麼?」三姑瞪大眼看著我,難以置信。

「沒什麼,就挺好奇奶奶哪來的十字架。」我也學了她和爸爸標誌性的聳聳肩。

三姑帶我到一樓最裡面的一間房,說自從爺爺過世後,奶奶就一直住在這。她開了門讓我自己進去,她就回了前廳去。

雖然是一樓的房間,但窗戶外是一片空曠的草地。陽光沒有遮掩,下午時分仍能直曬進房間來。房間裡的傢俱不多,整潔乾淨且舒服。房間裡只有一張床、一個老式木櫃、一張凳子和一張小桌子。上面都是不落一顆灰塵的乾淨,水杯和水壺擺放整齊。房間裡沒有那股老人生活過的味道,反而有一絲茉莉花的香氣。

我起初想著,這應該是三姑在奶奶過世後打掃的。但我在床底找到奶奶說的那日記本後,確定三姑沒給房間打掃過。因為但凡掃一下地,就能發現這日記本。

我坐到窗邊的椅子上翻開日記本,讀了起來。日記是從爺爺去世那天開始的。

四、

1990年4月20日

他終於死了。我很開心,也很悲傷。

毀了我一生的人終於死了,但我已經80歲了。我的一生也快要走完了。

1990年4月22日

今天見到孫子小光,很開心。但我差點嚇到他了,這讓我有點傷心。

不過我還是給了他一顆喜糖,告訴他,我今天很開心。希望他不要告訴其他人。

今天在柴房裡找回那本聖經了,藏了60年還沒壞,西洋人的東西很厲害。

1990年5月2日

今天我想爹娘了。他們應該已經都去天堂了。我也記不起他們的樣子了。耶穌,為什麼我這麼慘?

1990年6月1日

今天差點被三妹發現日記本和聖經。還好,最後她以為我是藏著甜食,發脾氣而已。

我很想告訴她們真相,但現在好像又沒有意義了。我把這個秘密帶到天堂去吧。交給耶穌,讓他來評理。

1991年2月15日

今天是大年初一,女兒女婿都回來吃飯。我想將秘密告訴他們。

但說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大妹說小時候,李大民很勤快工作,家裡雖然窮,卻讓她們沒有挨過餓。

二妹和三妹也說李大民的好。

我紅了眼,想哭。她們以為我是感動,但我是恨啊!

我恨李大民,更恨不能將這恨告訴我的女兒們。

1992年4月20日

今天是李大民的忌日,要上山遷墳。我說腳疼不去。

昨晚禱告,耶穌跟我說今天要跟李大民做個了結。我想,把秘密寫下來,以後不再想,算是個了結吧。

我爹娘是沿海的商人,小時候我就上學堂了。後來洋人來了,我又向他們學習西洋知識,寫字和算數我都會。也信了耶穌。

我18歲那年,跟著洋人牧師去西山傳教。去到縣裡,洋人牧師被抓了起來,我因為外出買米,逃了出來。但後來也被人販子抓住,帶到土房子村來,賣給了李大民。

我拼死掙紮,還是沒用。李大民的媽媽用藤條打我,不給我飯吃,還牽著狗來嚇我。不知道餓了多久,我暈了過去。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光著身子誰在李大民旁邊。那時的我沒有一點力氣,癱軟在床上,生不如死。

後來想著恢復體力就自我了斷。卻發現,我懷上了李大民的孩子。

牧師說,不能殺人,也不能墮胎,否則不能上天堂,要下地獄的。

我不想下地獄。只好把孩子生下來。

李大民的媽媽見生下來的是女兒,想賣給人販子。我不捨得,我求他們留下我的孩子,我做什麼都可以。

就這樣,我生了六個女兒一個兒子。洋人牧師說我們要帶兒女信耶穌,行真道。但李大民不准我跟兒女們提信耶穌的事情。

我答應了他們,不將這些事告訴七郎,他們就不把女兒賣掉。

現在他們都不在人世了,這也都了結了。我也算是遵守承諾了。

2000年8月10日

今天是小光的喜宴,可惜我前天摔了一跤。下不來床,去不了。

我讓三妹給我找來信紙和信封,寫了封信給他。

也附上了愛的真諦,真希望他能幸福,也希望那女孩能幸福。

2001年10月1日

我今天在電話裡罵了七郎。他說要帶老婆孩子和媳婦一起回來土房子村,來看我。

我不能讓那些女孩來這給村子。這個村子不能繼續害人。所以我拒絕了他,他還跟我急眼,我又不能給他講那麼多。最後只能罵他一頓。

2001年10月2日

今天我打電話給七郎道歉了。

他說,不理解為什麼我不然兒媳和孫媳回去。

我說,就像村裡的人不理解,為什麼我要讓家裡唯一的男丁走出大山,去市里讀書一樣。

這村子裡太多鮮為人知的秘密了,太多被黃土掩蓋的醜陋了。我不願我的兒孫落入這惡毒的迴圈之內。

但我沒把這話說出口。

2009年3月1日

今天身體不好,手硬,不靈光。字寫不好看。可能,我快能,見到爹娘了。

2009年5月

寫不

日記的最後一頁,寫著:

小光,你如果看到這本日記。不要告訴他們。但要信耶穌,也要帶你的姑姑和爸爸媽媽信耶穌。奶奶在天堂等你們。2000年8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