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牧師的聖袍

葉守信站在鍾強牧師的辦公室裡。這間辦公室他已來過多次了,但還沒有好好打量過。

這是間嶄新的辦公室,位於這座剛建成的小教堂的二樓。

辦公室不大,十幾平左右。辦公桌和辦公椅、沙發、玻璃櫃和木櫃,都是從原來聚會點裡直接搬過來的舊貨。

在右側的房間角落裡,佇立著一隻衣架,上面掛著一件牧師的聖袍。

聖袍全黑色,象征穿著它的是個罪人;一條寬寬的紅色聖帶,從領口一直延伸到下擺。象征基督的血傾流到了罪人的身上。

在辦公桌的左邊,放著一個多層玻璃櫃。最上面一層,只有一本異常破舊、幾乎快要散架的《聖經》。往下幾層裡,則放著一些解經與時政方面的書。

玻璃櫃的最下面放著洗禮盆,聖餐盤和聖杯。都是不鏽鋼的,看起來有銀器般的光澤。由於沒有專門的聖器室,所以這些東西也都放到了牧師辦公室裡。

沙發背後的那面墻,掛著一幅書法作品「八福」。再旁邊,就是鍾強獲得冬泳比賽參與獎,以及愛國宗教人士獎的獎狀了。

看到後一個獎狀,葉守信皺了皺眉,移開了目光,他順手拿起辦公桌上的相框。相框裡,是鍾牧師和妻子年輕時的照片。對於師母,他就見過一面,那時他剛從神學院畢業來到這間教會,師母卻已病入膏肓了。即便如此,葉守信依然能想象出,病床上憔悴的師母年輕時的清秀。

「你在這兒?」門口傳來鍾強的聲音。

鍾強個子不高,光禿的頭頂,下垂的眼袋,都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老。

「嗯。昨天通過『要道問答』的人員名單我拿來了,」葉守信把幾張捲起的A4紙遞向鍾強。「您看要是沒問題,我就通知他們預備週六受洗。」

「別忙,等我喝口水。」說著,鍾強走到門口旁的小木櫃前,倒起了開水。「我剛去了趟社區,他們通知國慶期間要掛國旗,我也去領了幾面,到時在教堂裡也掛掛。」

聽到這話,葉守信又皺了皺眉,本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

「拿來我看看,」鍾強一邊接過A4紙,一邊端著水杯坐到了辦公椅上。「哦對了葉弟兄,我想過了,這次洗禮前,由你來證道,我只負責施洗就行。」

「我?」葉守信推了推眼鏡,有些詫異。

「對,你,」鍾牧師依舊低頭看著桌上的名單,還拿起筆來劃掉了一個名字。「現在預備是有點趕,但洗禮證道都差不多。你不是還發表過一篇關於洗禮的論文嗎,沒問題的。」

「葉弟兄啊,」鍾強抬起頭,看著葉守信說,「我老了,這間教會早晚要託付給你,這次是我們第一次舉行浸水禮,宗教局的鄭局長和省里市裡的幾家大媒體也都會去現場,你爭取給大家留個好印象,這對你將來按牧後繼續服事也有益處嘛。」

聽了鍾強的話,葉守信的心裡有些五味雜陳,勉強擠出個笑容。「好吧,我去預備一下。那這個名單……」

「哦,除了趙復生,其他都沒問題。」

「復生怎麼了?」

「他還只有十五歲。前幾天我和鄭局長聊了聊,聽他的口風,如今政策變了,未成年人不許參加宗教活動。這位鄭局長新官上任,正想開刀立威,我們沒必要當面和他對著幹。低調一點,把青少年事工先保住再說。復生嘛,就讓他再等幾年。」

「可是,我們一直都告訴復生他可以受洗,《要道問答》也通過了,現在又說……」

「我知道,」鍾強擺了擺手。「我看著復生長大的,是很有信仰追求。可那又如何?要顧全大局啊葉弟兄,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教堂雖然蓋好了,可合法手續並沒有全部辦下來,沒必要為了個孩子得罪政府,你自己今後不也得經常和他們打交道?」

葉守信默然,想再爭辯幾句,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只是低低的說:「還有路阿姨那裡……」

「路姐妹你別擔心,老信徒了,又在詩班服事,懂得大體。」鍾強又喝了一口水。「這次咱們就別帶復生去郊外了。就這樣。」

回到自己位於三樓的辦公室,葉守信的心裡有些堵得慌。他想不通,為何神聖的洗禮,可以允許一群不相干的人參觀指導,只為了證明他們所說的「宗教信仰自由」。卻反而容不下一個想要受洗的孩子?

他抬頭看了一眼辦公室對面的房間。那是青少年事工的教室。教室的門上貼著一張畫。畫上的耶穌,坐在一群兒童中間,下面一行字,此時看來格外感覺扎心——「讓小孩子到我這裡來,不要禁止他們。」

復生在水池邊漫無目的的踱著步,顯得孤寂又落寞。稚嫩的面容和瘦小的身材,讓他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個高中生。

運動短褲的上面,是件純白色文化衫。上面那句「Jesus loves you」是他自己跑到彩印店打印上去的,就為了參加今天的洗禮。可惜沒有用上。

他時不時回頭看一眼不遠處聚在一起拍合影的人群。人群依然沒有散開。他看到了穿著牧師聖袍的鍾強伯伯,也看到了個子最高、鶴立雞群的葉守信叔叔,更看到了自己的奶奶,穿著詩班的聖袍站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裡。他原本就站在奶奶身邊,也打算一起拍合影的。結果卻被鐘伯伯一把拉了出來,還小聲告訴他站遠一點,別出現在鏡頭裡。

復生的胸口一陣陣發悶。其實胸口發悶的感覺從中考前就開始了,已經斷斷續續持續了好幾個月。但因為怕奶奶擔心,他什麼也沒說。

過去幾個小時裡發生的事,一幕幕在復生的眼前浮現著。

早上,雖然幾天前已得知自己不能參加今天的洗禮了,但他依然纏著奶奶,讓她帶自己過來。哪怕看看也行。來到度假村,鐘伯伯因突然發現他也在場時露出的驚訝表情。洗禮開始前,一個西裝革履的人開始講話。鐘伯伯介紹這人時鞠了個躬,臉幾乎碰到了膝蓋。洗禮開始後,奶奶和詩班其他人一起唱出的歌聲。葉叔叔在陽光下證道,他的眼鏡片好亮。一個個身穿白衣的人,下到水池裡又上來……這些畫面像潮水一樣在復生的腦海裡翻滾。

他的胸口更悶了。

他在水池邊坐下,看著眼前的池水,耳畔反復迴響著葉叔叔證道時提起的經文——「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

「這是剛剛施行過洗禮的水池,我下到裡面會有什麼感覺?」復生的心裡胡思亂想著。他站起身來走到水池的另一端。脫掉鞋子,順著台階,一步步走向池水。

水漫過了他的雙腳。沒有想象中那麼冷,反而有種溫度。他一步步踏入水中,想象著此刻自己身邊也有一位牧師,正將手按向自己的頭頂。

突然,疼痛向他襲來,胸口好像被什麼東西給壓住了,脖子和後背都在疼。原本就蒼白的面容,漸漸變得更加蒼白。呼吸也開始變得困難。他想喊,卻發現已經發不出聲音。終於,一陣強烈的眩暈感把他徹底淹沒。

他一頭倒在了水池裡。

復生在失去意識前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遠處鍾強聖袍上的紅色聖帶,在陽光下顯得無比鮮艷。

合影拍了好幾分鐘。葉守信臉上的微笑一直很僵硬。終於等到了散開,卻聽到一聲驚呼:「水池裡淹死人了!」

葉守信立刻轉頭望向水池,幾乎在瞬間就認出了那是復生!

他發瘋似的奔向水池,卻發現身邊有個身影比他跑得更快,並一下躍入了水中。

一個穿著黑色聖袍的身影。

病房裡有淡淡的消毒水味。並排著三張病床,最外面那張上,一位胖碩老人正在打著吊瓶。鼾聲如雷。中間一張扔著幾件衣服,患者卻不知去向。而靠近窗口的這張,就是復生的病床了。

此時的他依然在昏睡中。照顧他的路芬卻一直都在小聲絮絮叨叨。人老了就是這樣,總喜歡反復談起相同的往事。

葉守信安靜聆聽著,雖然這位路阿姨的故事,他早已聽過許多遍了。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才剛滿月。被丟在候車室的椅子上,臉發青,嘴發紫。哭聲也很弱。隨身就夾了兩百塊錢和一張紙條。」

路芬拿下老花鏡,用外套的下擺擦了擦。「紙條上說,他是3月31日生的,有先天性心臟病,希望哪個有條件的好心人能收養他,給他治病,給他一條活路。」

「大夥兒都說,這孩子估計養不活,不如先送到福利院去。可我和我家老趙一商量,就決定把他養下來。我們結婚幾十年都沒孩子,就覺得這孩子,是神送給咱們的,咱們就當他的爺爺奶奶了。我家老趙給他取名叫『復生』,既因為他是那年復活節生的,也希望神憐憫他,讓他就算身體不好也能死而復生!」路芬轉過頭,望了望窗外的天空,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她接著說。「後來,咱們給他治病,做手術。才知道他這心臟病很罕見,做手術也無法根治,只能養著。養著就養著吧,一轉眼都養這麼大了。」路芬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復生,又掖了掖原本就蓋得很緊實的被子。「這孩子特別乖,省心。我們從小就帶著他去教會。他也喜歡去。後來上了學,因為沒爹沒媽,所以在學校裡有時也被欺負。現在有個詞叫什麼『凌?』」

「霸凌。」葉守信說。

「對,估計他也經常被人霸凌。可惜那時我和老趙都還沒退休,除了讓他吃飽穿暖,學校學習之類的事全顧不上,他也不愛和我們說。他喜歡去教會,也是因為教會裡的叔叔阿姨爺爺奶奶們對他都好,沒人會欺負他。鐘師母對他尤其好。他在學校受欺負的事還是師母先知道的,為這個還專門去學校反映了幾次。」

提到鐘師母,葉守信的腦海裡又出現了鍾強辦公桌相框裡的那個女人。

「有次,大概五六歲吧,他說長大了也要當師母,把我們笑得哦!」說到這一段,路芬每次都會用雙手掩著臉,肩膀抖個不停。

「我們告訴他,他當不了師母,但可以當牧師。」路芬邊說邊拭去笑出來的眼淚。「或許他那時就有了長大後要當牧師的想法吧。」

路芬的笑容隱去了。

「年初,他爺爺肝癌走了。臨死前念叨了一次,說沒機會看復生受洗了。復生記住了,就開始想要受洗。」路芬凝視著葉守信。

「其實也怨我們自己,以前總覺得他受洗還不是早晚的事,等長大了再說。後來聽說今年要在郊外舉行浸水禮,復生特別高興,說這次一定得參加。誰知道還是沒……」路芬的聲音漸漸哽咽。

「醫生說,復生是心臟病發作加溺水,現在雖然轉入了普通病房,但醒不醒得過來?會不會變成植物人?都說不準。我在想,能不能在病房裡給他施洗,免得萬一……留下遺憾……」

平復了一下後,路芬接著說。「這次都怪我,不該帶復生去郊外的,自己出了事不說,還給鍾牧師惹了麻煩,後來我看他的臉色一直不大好,我也不好意思提這件事了。葉傳道,您看……」

「您放心,我來說。」葉守信說。

和路芬一起禱告後,葉守信回到了教會,一進門就看到了正在和幾個義工一起取下國旗的鍾強。他還沒來得及打招呼,鍾強反而先叫住了他。「葉弟兄,你過來一下。」

來到辦公室,鍾強立刻關上門。「葉弟兄啊,剛才鄭局長來電話,說了狠話。要麼以後別讓孩子進教堂,要麼這教堂就別要了。所以,從這個禮拜起,咱們的青少年事工就得停辦了。」鍾強的聲音漸漸變得低沉。

聽到鍾強的話,葉守信很平靜,平靜得連他自己都有些驚訝。或許對於這一天的到來,他早已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也從未抱過任何幻想。

他的目光有點游移,最終聚焦在墻上「八福」裡的一句話上——「為義受逼迫的人有福了……」

「葉傳道啊,麻煩你趕緊為復生禱告吧,他剛才又被推去搶救了!」手機裡路芬的聲音,明顯帶著哭腔。

接到路芬的電話,葉守信立刻趕到醫院。此刻的路芬,正趴跪在急救室外的長椅上,一邊流淚一邊禱告著。身邊陪著幾個老姊妹。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葉守信一直守在急救室外。他猶豫再三,還是給鍾強發了條微信。「復生病危!」

幾分鐘後,他收到了鍾強的回復。「我在省里開會。」

看到這條信息,葉守信很想砸了手機。

幾個小時後,復生被推出了急救室,進了ICU。

始終面色嚴峻,一言不發的葉守信,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和他一起走出醫院的鍾強:「你不是還在省城嗎?怎麼這麼快就……」

「給你回了微信……」鍾強打斷了葉守信的問話,「我就開始坐立不安,台上的統戰部王部長還在講話,可我一句都聽不進去了。心裡就只是反復響著一個聲音:『你在這裡作什麼?你在這裡作什麼?』所以,我站起來就走了,也沒請假。他們多半還以為我是去上廁所吧。哈哈哈!」鍾強發出笑聲。葉守信已很久沒見鍾強笑得如此開心了。

「葉弟兄,你知道嗎?三十年多前,就是因著這句『你在這裡作什麼?』我把工廠裡的工作辭了,進了神學院。為這個,我家老爺子差點和我斷絕關係!」鍾強揚了揚眉。

「是嗎?」葉守信語氣依然淡淡的。

「可不是嘛!我是在農村長大的,又趕上『文革』,沒讀多少書。」鍾強看了眼天空,目光看得很遠。「那時,我們村裡住著個老頭兒,姓麥,叫啥不知道,是個『歷史反革命』,還時不時就會被拉出去批鬥。鄉裡鄉親的,無非就是被人圍著喊口號罷了。沒啥。有一次他被拉到這縣城裡批鬥。那場面!」

葉守信瞥了一眼突然沉默下來的鍾強,發現此刻的他竟然全身都在發抖!

過了好一會,鍾強才接著說。

「大人們叫我們離他遠點,所以娃子們都繞著他家走。可我不一樣,我喜歡找他玩,沒事就喜歡溜到他那裡去。你猜為什麼?」鍾強又笑了笑。「因為他會講故事!什麼『不孝的小兒子回家』啊,什麼『牧羊少年用小石頭打死巨人』啊,什麼『被兄弟出賣,卻成了宰相』啊之類的故事,他都能講得活靈活現!」

「這不都是《聖經》裡的故事嗎?」葉守信說。

「對啊,可當時我哪兒懂啊!就知道這些故事有意思,覺得這個『老反革命』不是壞人。慢慢的,他的膽子估計也大了,就開始直接講耶穌的故事!」鍾強的目光一下子變得深邃起來。「有那麼幾年,我大概十四五歲吧?對,就是和復生現在差不多年紀,我幾乎天天往他那裡跑,聽他講耶穌怎麼治病,怎麼死而復活。有一次,他還不知從哪個稻草堆裡翻出一本書給我看。居然是《聖經》!他是怎麼藏下來的呢?」最後這個問題,鍾強顯然是在問他自己。

「所以那時你就信了耶穌?」葉守信問。

「哪兒信了?可沒那麼容易呢?我那時經常和他吵,說那都是封建迷信,是騙人的神話傳說,還說要去舉報他。可吵完以後,第二天我又跑去找他,又要他給我講。他呢,也不生氣,照講不誤。後來,『文革』終於結束了,可他卻死了!」鍾強歎了口氣。

「怎麼回事?」葉守信問。

「在村口土路上,為了救個小孩,被車上卸下的磚石砸了。送去醫院拖了幾天,就死了。」鍾強再次發出歎息。「臨死前一天我去看過他,他還和我說了幾句話,說他本來是個牧師,還把他的《聖經》給了我。就是我辦公室玻璃櫃最上面那本。」

簡短商量了一下,鍾強和葉守信打算步行返回教會。鍾強邊走邊繼續說道:「後來我就信了耶穌,還找到了縣里的教會。那時,教會裡全是經過文革的老年人,我是其中唯一的年輕人。再後來就是那句經文一次次出現在我心裡。我決定去讀神學院,而且保證,畢業後就回來牧會。我也兌現了承諾,帶著師母一起回來了……」

「剛開始真是難啊,要啥沒啥。最難的時候,我和師母整整吃了一個禮拜的咸菜。她的胃病,估計就是那時開始的。」鍾強的聲音有些哽咽。「三年前,剛開始建教堂,她回天家了,這教堂就成了她的遺願。」

鍾強歎了口氣。「這麼多年下來,我看著教會和這縣城一起,由小變大,人越來越多。我總覺得,只要我們自己靈巧一點,就總能委曲求全吧。如今才明白,就算有了教堂又怎樣,總有些事,比教堂更重要……」

看著街道旁的一家家店鋪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不再說話的鍾強和葉守信,不約而同舉起了手,開始邊走邊為這座縣城祝福禱告……

幾天後,鍾強和葉守志再次來到醫院,一前一後走向復生所在的普通病房。

看著鍾牧師的背影,葉守信突然發現,他的背原來都有些駝了。

穿過走廊,來到了病房門口。門一開,窗外燦爛的陽光從房間裡直接傾瀉到了走廊裡。迎著光,穿著聖袍的鍾牧師走進了病房,後面跟著捧著洗禮盆的葉傳道。而路芬,則早已穿上詩班的聖袍,和幾個老姐妹一起,站在了復生的床邊。

眾人異口同聲對依舊躺在病床上的復生說:「復生,預備受洗吧!」

隨著這聲呼喚,復生的手仿佛動了一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