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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鑫的割草機

高鑫把割草機搬到老年公寓雜亂的草坪上才想起來,這台舊機器缺了兩個前輪,大概三個月前掉的,一直沒送修,現在只能將就用。他習慣性看了一下割草檔位是否在4檔,他也叮囑所有員工用4檔,既不會把草割得太短,肉眼看也不覺得長,兩週左右草就會長高需要重新割。

五六吋高的草加上沒有前輪,向前推了不到五分鐘高鑫就覺得手臂發酸。這樣下去半個小時肯定走不了,正煩惱時高鑫靈光一現,為何不退著割?一試果然輕鬆省力。高鑫腦子轉得快,點子多,他回想剛來美國沒有合法工作身分沒有收入,他就偷偷給一個開卡車的老鄉替班賺錢。他又想起來申請宗教庇護綠卡時,律師說他沒有遭受中國政府迫害的證據,他就在淘寶上購買了一份派出所拘留通知書,才花30塊人民幣。

就在高鑫暗暗得意自己對機應變的本事時,他的後背猛然感到一陣衝擊,本以為是撞到樹,回頭一看,一個老人埋頭趴倒在地上。高鑫嚇得手鬆離了割草機的把手,機器停止了嗡鳴,他彎下腰,不自覺地想要去扶,卻被老人哎呦哎呦的喊疼嚇了回來。他環顧四周,發現並沒有其他人在場,於是他快速地把割草機往前推了幾尺,確認距離足夠遠以後,他衝到公寓樓的前臺,請值班小姐馬上打911。

不到10分鐘,消防車、救護車呼嘯而來,高鑫走到路邊,衝著紅色的消防車揮手比劃,示意老人摔倒的位置。老人仍舊趴在地上,值班小姐俯身安慰著,有兩個老年公寓的住戶圍在旁邊,其他老人,大約七八個,只站在公寓門口遠遠地觀望。

讓高鑫不解的是,消防車和救護車關了鳴笛停在路邊,消防員和救護人員並沒有要下車的意思。他正納悶時,兩輛警車閃著警燈衝,一個急轉彎,橫停在公寓樓的訪客停車區。四個配槍員警,有前有後不慌不忙地走到老人和值班小姐跟前。高鑫仍在公寓的入口處,他看有兩個高大的男員警伸出手示意圍觀的兩個老人後退,一個女員警請值班小姐站起身來,她手裡拿著一個小本子,一邊和值班小姐交談,一邊時不時在本子上紀錄著。剩下一個亞洲面孔的員警蹲在受傷老人的身邊,低頭大聲詢問著什麼,不一會兒,他站起來朝著救護車的方向走去,點頭示意救護人員下車。

看到老人被抬上擔架,高鑫緊繃的心稍稍鬆動一些,這時女員警和值班小姐一同向他的方向走來,他此前在高速上被員警攔停過,因此並沒有很慌張。女員警詢問時特意放慢了語速,可高鑫還是聽不太明白,經由值班小姐翻譯才知道要講一下事情始末。高鑫想了片刻,說割草時看到老人摔倒,馬上跑到公寓樓裡找人打911,然後指了指值班小姐,以及割草機的位置。最後女員警問是否方便留一個聯繫方式,他剛要報自己的個人號碼,猶豫後還是交出了公司的電話。

見女員警走遠了,高鑫試探性地問值班小姐:「老人家傷得嚴重嗎?」

「蔡媽媽說屁股疼得很,我估計傷到骨頭,老人家的骨質酥鬆,比較不經摔。唉,她先生就是……」值班小姐正要往下說,看到救護人員在招呼她,就急忙過去。

見老人被抬上救護車,像熄了火的卡車,高鑫轉得嗡嗡響的大腦也才開始降速冷卻,他回想撞倒老人的瞬間,老人倒在地上臉朝地面,也沒有抬起過頭來,應該沒有看到他的臉,況且自己還及時把割草機挪開了。一邊這樣想著,高鑫假裝鎮定地走回草坪。老人會不會讓公寓經理幫她抓撞她的人?老人的家人會不會找我麻煩?這家公寓應該沒有裝監控錄像吧?老人家不至於摔殘疾吧?儘管腦子裡一團亂麻,高鑫還是把草坪整理好了,這是他跑車時練就的本事,大腦裡已經天馬行空千頭萬緒,身體手腳卻能不受一點影響。

高鑫是典型的社交人,家對於目前獨身的他來說,只是個睡覺的地方。回家後他胡亂扒了幾口飯,灌了兩瓶啤酒,不到10點就躺下,明明摔跤的是老人,高鑫竟也感覺身體隱隱作痛,沈沈的疲倦被釋放出來,又漸漸滲入了他的夢。夢裡他開著熟悉的卡車,在家鄉新修的高速公路上飛馳,一個員警突然出現,把他攔停,冷冷地說:「是你撞倒了老人。」高鑫驚醒。

接下來三天,高鑫還是有些提心掉膽,他確定老人摔倒後沒有看到他的樣子,不過萬一老人堅稱自己是被撞倒的,那員警還是會查到他。他計畫到時抵賴,因為他覺得公寓應該沒有安裝監控錄像,畢竟事故那天他沒有找到,但他又不能百分百肯定。正當他猶豫是否打給老年公寓張經理旁敲側擊打聽一下時,電話響了,是張經理!高鑫盯著螢幕好一陣,卻不敢接聽:張經理是不是要找自己麻煩?電話斷了,一條簡訊跟著進來。

「John,草坪有一塊地方漏剪,請派人來。謝謝。」

高鑫喜出望外,他立刻回撥了電話。「對不起張經理,沒接到。怎麼會有一塊地方沒有剪到?」

「這樣,那我讓人過去整理,抱歉抱歉。對了,那天摔倒的老人怎麼樣?」高鑫覺得應該主動提,這樣才顯得跟他無關。

「你不說我都忘了,我本來要打給你謝你,慶典的事沒個頭。我們前臺說是你發現蔡媽媽摔倒,多虧了你啊。昨天醫院打電話了,蔡媽媽不算嚴重,盆骨有小裂痕,已經轉到普通病房了,將來出院估計要先住療養院。」

「小事兒,小事兒,我看老人家疼得這麼厲害,救人要緊。」高鑫鬆了一口氣,一是老人傷得不嚴重,二是好像大家都不知道真相。

「蔡媽媽本來就過得不好,現在又摔倒,之前他先生也是摔倒,再也沒有起來,在療養院住了大半年就走了。老人啊,就怕摔……」

高鑫聽完有點難過,沒有心情繼續聊,「張經理,我有另外一個電話進來,我找人明天過去。」

轉眼到了夏天,天氣炎熱空氣乾燥,雨水充足的春天彷彿是上個世紀那麼遙遠。高鑫的園藝公司生意大不如前,王浩也因簽證到期離美回國,只剩下老藩一個員工,不過也夠用。依舊精彩的是高鑫的社交生活,他不知疲倦地穿梭往來於各個大小社團,忙得不亦樂乎。

這個星期眼看快過完了,高鑫只接了一單生意。這天晚上,他漫無目的地刷著朋友圈,王浩的一條狀態讓他頓時來了精神。標題只有四個字:執子之手,配圖是王浩和一個短髮女生的自拍照。高鑫有些驚喜也有些眼紅,他直接點了語音通話。

「高哥,有什麼指示?」

「交女朋友了也不告訴我?」高鑫酸溜溜地揶揄,「而且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執子之手說的不是愛情,而是形容戰場上的兄弟情誼的。」

「剛認識的,她非要我發朋友圈宣佈,不是我要發的。」

「你不是過一陣子還要來美國嗎?你要帶著她一起?」

「高哥,我可能暫時就先在國內了。」

「咱們不是說好等你再過來就幫你申請宗教庇護綠卡嗎?律師我都提前打好招呼了。國內有啥好?你不是說你不喜歡國內那一套?」

「能拿綠卡當然好,你說前前後後要花兩年才拿到,還要信那個教……」

「我不是跟你說過,你不用真信,會背幾句經文就行。你的目光要放長遠一點。」

「高哥,你別發火,讓我再想想,再聊哈。」

「鼠目寸光!」掛了語音,高鑫還是一肚子火。等氣消了一點,高鑫回憶起他的宗教庇護申請通過那年,他從一個老鄉那裡聽說了園藝公司這門生意,老鄉說咱們這地方,有錢人多,你弄點機器,負責接單,請兩個老墨,讓他們出力,穩賺。高鑫動心了,真就開了公司,那會兒他還在教會聚會,給公司起名「修植」,諧音「修直」。他最早期的客人大多是同一家教會的會友,每次有會友請他整理草坪,他總趁機開玩笑說「修直主的道路,剪好主的草坪。」後來他和教會的年輕牧師吵了一架,就不再參加聚會,生意就一直平平淡淡。今年春天賺了點錢,好景不長,現在王浩回國了,老藩酒駕丟了駕照,不能開車,他還得負責開車接送。要不是還有幾個老客人一直找他,他真想直接把公司關掉。這些老客人裡,老年公寓是最穩定的,每個月兩次,也不挑活。

順利的話,老藩下個月就能拿回駕照,高鑫心裡真心希望這是最後一次接送他。趁著老潘在忙,他走進公寓大廳找張經理聊天。張經理是臺灣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的聊天內容不是台海形勢,就是兩岸政府。正當他們起勁地剖析中國在南海的軍演時,高鑫的餘光中留意到一個穿戴整潔的老人在向他們走來,他下意識地準備後撤一小步給老人讓道,卻看見張經理轉身熱情地跟老人打起招呼來,「蔡媽媽,要去教會啊?」「蔡媽媽?」高鑫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還沒等他仔細回憶,他聽見張經理對著他說起話來,「John,你之前幫過的那個摔倒的老人,蔡媽媽。」這是蔡媽媽已經走到他們跟前,「蔡媽媽,這是John,您之前摔倒時,是他馬上跑進來通知的前臺小姐。」高鑫一時不知說什麼,連聲說,「您好,您好。」蔡媽媽滿臉笑容,齊頭的燙髮,身體有些衰微卻很有精神,「謝謝你啊,小夥子,晚一點可能就麻煩咯。」沒等高鑫回答,張經理先開口了,「今天還是劉弟兄來接你麼?」

「劉弟兄有事不能來,我自己走過去。」

「那怎麼行!再等半小時,公寓的車應該會回來,到時送您過去。」

「教會很近,就兩個路口,走路5分鐘,聚會馬上開始,公寓的車來不及。」

「可是您剛養好傷……」張經理仍在當班,也不便離開。

「我開車送您吧。」高鑫不知道哪裡來的感動,「您指路,我開車。」

領著蔡媽媽往車那邊走的時後,高鑫不禁有些犯暈,當時的確是他撞倒老人,怎麼現在老人一點都不怪他?反而謝起他來?難道是摔到腦子啦?帶著一連串的疑問,高鑫發動了車子,坐在後座的老人再次表達了謝意,「謝謝你啊,還好你及時看到,還幫忙打救護車。」高鑫徹底被弄糊塗了,只能禮貌地回答,「沒有沒有,也沒做啥。您身體真好,應該都恢復了吧?」

「靠著主,還可以再多活幾年。」

「您看著年輕,肯定可以長命百歲!」高鑫不再那麼尷尬,甚至找到一點社交的感覺。

「我今年都93啦。」蔡媽媽脫口而出。

「那您不是民國生人?那會兒都穿旗袍吧?我覺得那時的人特別有文化有品味,整個社會的風氣也不一樣。」高鑫說得興高采烈,好像他剛從民國旅遊回來一樣。

「對啊,我出生在北京,後來去了上海,再後來又去重慶,49年去了台灣。退休以後孩子把我和先生接到溫哥華生活,我在那裡學會了粵語,五年前來了洛杉磯,我人不高,卻也跑了大半個地球。」蔡媽媽略帶自豪地數著她住過的城市。

「那您現在怎不跟孩子一起住?」高鑫向來是個直腸子,但這話一出口他就後悔,還好馬上開到教會,他趕緊轉移話題,「蔡媽媽,是前面那家教會嗎?」

蔡媽媽沒有介意高鑫的問題,不過也到教會了,她再次感謝高鑫,然後下車,緩緩地往會堂走。高鑫也沒有馬上離開,剛才短暫而愉快的交談讓他暫時忘記了幾個月前的那個事故,他隔著車窗,打量著蔡媽媽的教會。高高的綠色屋頂,灰白的牆,整體風格比較新派現代,樣子也比他之前參加的教會好看很多。他正要開車,才發現老人正在很吃力很小心地上臺階,他停了車,快走過去想要扶蔡媽媽。與此同時,一個胖胖的年輕人也快步地從會堂迎著蔡媽媽走來,「蔡媽媽,您慢點,我來啦,等著我。」蔡媽媽原地停住,抬頭說道,「崔牧師,謝謝你,身體還沒好完全,右腿使不上力。」年輕牧師扶著蔡媽媽,高鑫在後頭跟著,三個人來到了會堂門口。

「崔牧師,這個年輕人在我摔倒的時候打了911,多虧他啊!」

「好心的撒瑪利亞人,願主祝福你。」

「阿門,感謝主。」高鑫都驚訝自己的回答。

「弟兄在哪裡聚會?」崔牧師一聽是主內肢體,更加地喜樂。

「我在信義會箴言堂,在華人區。」高鑫雖然一年多沒去參加聚會了,但只要別人問他的教會,他還是能夠很自然地回答。

「要不要順便進來坐坐?」崔牧師不覺得宗派不同是什麼要緊問題。

「不了,公司的人還在蔡媽媽的公寓割草,等我回去呢。」

「好,主愛你。」

回到家後,高鑫有好一陣不能平靜,他不敢相信老人完全沒有怪他,似乎自己真的做了一件好事,所有的人都在感謝他,而不是苛責他,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情況。他今天遇到的崔牧師,和他之前教會那個和他吵架的李傳道還有幾分相似呢。那個李傳道當著這麼多會友的面指責他是假信徒,為了辦綠卡不責手段。他也暴怒,回擊說他也奉獻也幫忙教會活動,開車接送新會員,這麼就是假信徒。李傳道不甘示弱,說他把教會當成社團老鄉會,口裡有主心裡沒主。高鑫最見不得別人當眾說自己不是,撂下一句「教會這麼多,我還不稀罕你這間呢!」就摔門走了。

他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李傳道估計找他麻煩,最開始他在主日時做直播時李傳道就私下勸他停止,後來他自告奮勇要送女會友回家李傳道也暗示他最好不要,甚至他帶老鄉要參觀教會也被李傳道拒絕,高鑫越想越來氣,「真是食古不化的傢夥!」

高鑫不是容易消氣的人,以至於三天後蔡媽媽教會的崔牧師聯繫他,問他整理草坪的價格時,他竟然主動提出免費割草,掛了電話,他心裡還是氣呼呼,「假信徒會給別人免費割草嗎?」

週六上午,高鑫如約來到教會割草。草不算長,不一會兒的功夫,便割好了一大半。高鑫停了機器,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特意把草坪和花園裡十字架雕塑排在一起,他打算晚點在朋友圈發個狀態。

這時候,他看見蔡媽媽朝自己走過來。「聽崔牧師說了,你開車這麼遠過來給我們教會免費割草,辛苦啦。」高鑫搖搖手,表示不值一提,「您今天怎麼也在?」

「今天教會有主日學聚會,可是我昨晚因為胃脹氣睡不好,早上4點就醒了,現在還在漲,就出來走走,可能一會兒就提前回去。」

高鑫分不清是為了繼續證明自己不是假信徒,還是有些可憐蔡媽媽,「我馬上割完草了,您想要回去的話我可以送您。」

「好啊,如果不會太麻煩的話。」

「沒關係的,兩分鐘的事。」

高鑫還是很得意的,他只恨李傳道沒能在現場看到他的這些閃光時刻。

草很快割好了,高鑫留意到剛才蔡媽媽走出來的房間人聲湧動,笑聲不斷,他猜測現在是中間休息。於是走上前尋找蔡媽媽,看了好一會兒,只看到崔傳道,崔傳道也看見了他,立即笑呵呵地向他走來。「高弟兄,辛苦啦辛苦啦,你的技術很高超,見得又快又好!」

「我在找蔡媽媽,剛才她說身體不舒服,想早回去,我可以送她。」

「哈哈,你都快變成我們同工了,我們這邊應該有人可以送她,不過你可以跟蔡媽媽打聲招呼再走。她應該在和主任牧師禱告,來,我帶你過去。」

順著崔傳道指的方向,高鑫拐進了建築的一角,大房間的說話聲和笑聲越來越遠,越來越輕。然後,他似乎聽到了一問一答的對話,越來越清楚,問話的聲音平穩有力,「那個年輕人撞倒了您,您真不打算追究嗎?」

回答的聲音像是蔡媽媽的,「是的,他也不是有意的,而且他很快就去找人幫忙了,然後救護車就來了……身體好了我在公寓又見到他,他今天還來弄教會的草坪,他心很好,長得還有點像我小兒子……」

接下來的對話高鑫越來越聽不清了,壓在他身上的重擔,來美國這些年的,在國內的,小時候的,一下都卸下來。

就像小時候過年,害怕沒有禮物最後還是得到了媽媽用舊衣服做的書包。

又像是在跑車的途中,收到律師微信,知道宗教庇護的申請通過的好消息。

他感覺自己這一輩子像極了一艘導航儀失靈的貨船,總在風浪中搖擺,找不到岸。零星地會遇上幾個晴天,也只夠他修一修船身,補一補船帆。

可現在,一股很陌生卻又很強烈的暖流,將他穩穩地托起,有一種雙腳離開地面的錯覺,那暖流似乎很堅定地要把他帶到一個新的世界。

他的導航儀在這一瞬間竟重新啟動並連上了信號,這一次,他想要牢牢地抓住。

回過神來,他輕輕地回到那個熱鬧的大教室,他揮手請崔牧師過來,表示要先回去了。崔牧師送他到停車場與他道別,又表示感謝。

高鑫說過兩週我再過來,牧師只搖頭,說這樣太不好意思了,希望下次可以收費。

高鑫想了一會,答道:「不收錢,我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