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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婦的琥珀

晚飯後,先生與孩子都在尋找各自的消遣,你輓起袖子,收拾今天最後一餐飯的杯盤。

同樣擦桌子的姿勢,同樣洗抹布的水溫,同樣掉落地上的筷子,甚至孩子餐桌椅下的飯粒,都掉在與昨天同樣的位置。然而,想整理耳後掉出來的碎發,卻無奈雙手油膩,只得任它在眼前凌亂。

恍惚間,你覺得自己被澆鑄進一個琥珀中,這個琥珀叫做:「家」。

你說,如果有人想看看一位家庭主婦的模樣,就請隨意在某天敲開你家的門。

因為沒有天天出門的必要,頭髮不用天天洗,衣服也不用天天換。客邀稀少,也不用天天打掃,客廳凌亂,臥室一鍋粥,更不用說廚房,只要還有下頓吃飯時可用的碗筷,上一餐留下的狼藉杯碟,就先在水槽里呆著吧。

甚至可以好幾天不照鏡子,偶爾看到鏡子里浮腫的臉,乾皮的嘴唇,自己都不好意思。

是家庭主婦把你「糟蹋」成這樣子嗎?

很長一段時間,你會為自己找這樣的藉口。

比如在小區里散步時,碰到差不多年紀的媽媽,因為人家是職工,也許剛下班,妝還沒卸,衣著尚為得體洋氣,反觀自己,簡直是正睡著時牽孩子出來夢遊。

不止一次,你也曾後悔進入婚姻,在跟丈夫發生衝突而未解時,獨坐在客廳,望著牆上的藤編十字架流淚,哭著說後悔結婚。

你忘了,它曾是好友親手編制,掛在在你婚禮台的正中央。你與丈夫站在它面前,含情立下對彼此的誓言。這個十字架,看見了婚禮中嬌美可人的你,也接納了在婚姻中失望崩潰的你。

就如此刻,窗外的燈火多已熄滅,唯有你的那盞,仍在靜默中不眠。而它,仍注視著你。

你望著屋內的陳設,每一張沙發,每一張像片,每一盞燈,每一個掛飾,都是你仔細思量後給它們最合適的安頓。你知道每一處犄角旮旯里藏著什麼樣的灰塵,不知從何開始,它們成為你忠誠的朋友,在這小小的一方天地中,替代了窗外的星河山川。給你安穩,給你瑣碎,給你平凡,給你落寞,給你心甘情願為家人付上所有後的榮耀,與孤獨。

一整天的勞累下來,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給孩子洗澡刷牙放睡,卻再也無力處理地板上的凌亂和廚房的狼藉。只想進入臥室,帶上耳機,將音樂放到大聲,關上門,打開窗簾,讓窗外的月光與燈火無聲灑落。

有時丈夫進來關切,你已無力訴說,只能懇求他:給我片刻空間,不要問,也不要安慰,更不要說教。

你只需躺在這半暗半明的陰影中,讓眼淚盡情流。

你說這就是你的主婦生活。

親愛的,我實實在在聽懂了你的心,你說的每一個字,都一筆一畫地出現在我的日記上。

高中時,跟十幾歲的朋友們聊將來想做的事。

「我想做一名家庭主婦。」話音剛畢,就引起其他人的不解。

「那你乾嘛還參加高考,做家庭主婦不需要念大學啊。」

「念了大學可以在家教我自己的小孩啊!」

那時我對「家庭主婦」並不瞭解,只因媽媽和繼父工作很忙,家裡常常沒人打掃,也無人煮飯,有時完美姐弟三人一連幾天都見不到他們的身影。

第一次來月經時,面對那一灘血跡,我竟覺得羞恥,從來都沒有人告訴過我,女孩子會長大,會有月經。

也就是那時,一顆小小的種子萌在我心。我要做未來家庭中的「House keeper」!料理家務,待人有恩,順服自己的丈夫,陪伴小朋友的成長。讓他們一結束工作,一放學,就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溫暖的家。

然而,現在的我,被做不完的家務牢牢鎖住。剛會走路的小男孩,帶著好奇從書櫃里拽下一本書,一轉身,又有兩本被翻開,而翻書的小男孩一扭屁股又去搬下裝樂高的箱子,我還沒把書塞進書櫃,就聽到身後傳來「嘩啦」——一箱樂高滾到地板上與沙發下的撞擊聲。

更不用說剛做完一頓飯,還有下頓飯等著,剛洗完一水槽的碗,幾個小時後就要再來一水槽。剛晾完一桶衣服,第二天還會有一桶。

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是不是只有等夜深人靜,孩子睡了,我才能卸下疲憊,蜷縮在沙發里翻幾頁書,讓柔黃的燈光覆蓋滿身酸累?

一看時間,已經夜深了,還是趕緊睡覺吧。晚睡的時光很美好,可是第二天,小傢伙睡足了十幾個小時,元氣滿滿地在小床里喊「媽媽起床!」,我還要揉著著沒睡夠的眼,打著哈欠,掀開被子去迎接新一天。

是的,新一天,卻又是跟昨天無差別的一天。

有時覺得,結婚生子,做一名家庭主婦,是被遺忘在某個角落。沒有人看見自己面對哭鬧不止的嬰兒時,無法抑制的沮喪。面對紛亂如絮的家務,只想坐在一堆沒洗的衣服上發呆一會。一天快要結束時,在陽台收衣服,偶然撞見城市盡頭的那片天空,它被流霞染得有多絢麗,我的心就有多灰澀。

聽了我的抱怨,一位家裡有三個成年孩子的媽媽看著我說:

「我現在很懷念你所說的這種日子。」也許是陽光甚好,她彎起的眼角,與耳後的銀發都在閃著琥珀色的光。

「懷念?那你來我家住幾天。」

「親愛的,孩子們總有一天會長大,他們會離開家,那時候,你每天都有大把的時間去收拾家裡,你會發現,已經沒有人可以把你的家弄亂了。」

我一時語塞,極力去想象我的孩子們長大離家後,家裡整潔、清淨,卻空蕩的樣子。

「我的三個孩子都已經離開家,而我無比懷念二十幾年前,家裡亂糟糟,但是有他們在我身邊跑來跑去的日子。」

噢,家裡亂糟糟,卻有孩子們在身邊跑老跑去的日子。我似乎看到了尚年輕的她養育三個孩子的那時光,有溫馨,有吵鬧,有凌亂。然而,那時光被鑄進一個小小的琥珀,不管歲月如何流失,那琥珀色的溫情卻永遠鮮活。

忽然地,一幕幕主婦的日常在我眼前放映起來。

大兒子出生後,第一天除了吃奶總在睡覺,護士來查房,無意中說了一句,「別讓他一直睡,不然晚上該鬧你們了。」

恰好那天也有老手父母來醫院探訪,留下一句很是經驗之談的話:「不要孩子一哭就抱。」

果然,到了晚上,小小嬰孩爆發出無窮的哭力,而我和先生在抱還是不抱的糾結中度過了一晚,於是我們倆決定,白天不要給他睡那麼多。第二天護士給他打了新生兒疫苗後,他便很快睡著。我們就把他從軟蓬蓬的小窩中拎起,向他大聲說話,不讓他睡覺。小嬰孩煩了燥了,擠著腫腫的眼睛在新手爸媽的懷裡哇哇大哭。

結果到了晚上,他仍是整晚地大哭。我抱起給他餵奶,剛吃兩口睡著了,十分鐘後又開始哭。如此循環了幾個小時,先生心疼我產後虛弱,便不讓我再抱他。

於是,我躺在病床上將手指鑽進耳孔,不去聽旁邊小床里的大哭聲,直到他哭得精疲力盡的睡去。

後來,當我逐漸上手照顧新生兒了才知道他那幾日大哭的原因。原來嬰兒打疫苗後會不舒服,而且由於我的哺乳姿勢不對,使他並沒有真正吸吮到乳汁,便餓得大哭。

於是每想起那幾天,小嬰兒哭腫的眼睛,踢蹬著因缺水而乾皮的小腳丫,吼著哭啞的嗓音,我便陷入深深地自責。

先生撫著我的肩膀說:

「孩子的安全感源於上帝對他的愛,還有我們給他的陪伴,那幾天的大哭不會對他有壞影響的。」

「可是我一想起就難過,那麼小的他,是在透過大哭來尋找媽媽的愛!」

「你已經給他媽媽的愛了啊。」

「我沒有。」

「想想你忍著傷口給他餵奶的樣子。」

我突然看到了病房裡一位剛剛生下嬰兒的年輕媽媽,忍著分娩時撕裂的傷口和含乳疼痛,給懷裡的小小嬰餵奶的樣子。

還不會調整哺乳姿勢,她的乳頭很快便小嬰孩吸吮得淤紫,流血,結痂。兩三個小時後,小嬰兒又哭,剛結痂的乳頭再次被吸吮,痂掉了,又流血了。

而那個年輕的媽媽,皺著眉頭,咬住嘴唇,保持著僵硬而不舒服的哺乳姿勢,溫柔的注視著懷裡的小嬰兒。

原來,上帝從沒有要求我成為一名「完美主婦」,卻使我在做媽媽的路上,感悟到「捨己」的滿足。

那個小嬰兒現在一歲半了,已不大吃奶,卻會在玩耍的間隙,突然丟下玩具,踢彈著小腳丫朝我跑來,邊跑邊喊:「找媽媽,找媽媽,吃nei nei,吃nei nei。」

跑近了,便一頭扎進我懷中。仰著小臉剛嘬上兩口,又翻身離去,繼續他對這個世界的探索。

只留我愣愣地看著他踢跳跑開的背影。

是啊,他在漸漸長大,母親的乳汁即將成為忘卻,但是他將小臉拱在媽媽胸懷裡的溫暖,卻不會冷卻。

於他,是成長的路上,探索世界時心底的篤定與安全。

於我,則是一份無以替代的甜蜜柔情的滋養。無論是白日,是夜間,總是一想起,就被小嬰兒的柔軟,無限充滿。

有一次跟先生聊天,聊起某個朋友在國外讀博士,便問我有沒有很羨慕。

「如果我現在沒有結婚的話,應該會很羨慕。」

「那現在呢?」

「現在?我覺得自己正在做這個階段上帝要我做的事。」

家庭主婦的生活使我從一個裙角飛揚的女郎長成為一個踏實的主婦,卸了妝的臉爬上對這日子的滿足。也使他從一個愛耍酷的大男孩長成一個會給孩子洗澡換尿布的奶爸。

沒有孩子時跟先生鬧矛盾,我總是一副死槓到底的模樣。有孩子後,一次我們正在吃飯,不知什麼原因爭執起來。阿樹坐在自己的餐桌椅上,亮著眼睛一會兒看爸爸,一會兒看媽媽。

突然,我想起一句箴言:「智慧婦人建立家室,愚妄婦人親手拆毀。」

在孩子面前不敬重丈夫,給孩子留下了不尊重爸爸的印象,這不是愚妄婦人所做的事嗎?

我立馬握住先生的手,先生也察覺到我的心思。

「嗯,我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就聽你的吧。」

「我說的不一定全對,你的想法也不錯啊!」

我們悄悄瞄向阿樹,他卻支舞著胖嘟嘟的小手,在認真地捉盤子里的青豌豆。

先生和我相視一笑。

十幾歲時想做家庭主婦,只為彌補原生家庭的缺失,到如今真的做了主婦,才明白這是上帝給我的職分,當我定睛於瑣碎的主婦日常時,這些閃光的片段便黯然失色。

我突然不想再抱怨廚房設計的不合理,不願再拒絕馬桶的異味,也不去煩惱家人亂丟的衣服書籍。作為一名全職主婦,家不就是我當守的殿嗎?

那一刻,我看到所有犄角旮旯里的灰塵,都如聖殿里的金器般耀眼,躍躍地等著我去擦拭。

大兒子午覺睡醒,從小床里爬下,嘴角乾著一塊酣睡時流出的口水,扭著鼓囊囊的紙尿褲朝我走來。

「媽媽,媽媽,坐沙發,看小寶寶。」

他推著我坐在沙發上,環住我圓滾的肚子,衝著我凸起的肚臍喊。

「小寶寶,小寶寶,出來玩樂高!」

「咕咚」一聲,腹中的二寶寶也踢來一腳回應外面的小哥哥。

陽光帶著柔情落在我腳前,滿心的歡喜竟不知從何而來。

就在那一瞬間,我忽然從遙遠的未來回頭看,那琥珀在一片星河中璀璨奪目,那些憂悶的日子閃著不褪色的光。

原來,那琥珀不是禁錮,而是在永恆中被紀念的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