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之心
地中海的珍島馬爾他,是我生長的地方。
乾旱的炎炎夏日,多雨的陰鬱冬天,這舉世難尋的古怪氣候,折磨人的同時又讓人刻骨銘心。
和島上大部分人一樣,我也是蜜色皮膚的腓尼基人。在馬爾他,腓尼基人佔了全島七成。雖然迦太基帝國的榮光熄滅,羅馬成為新時代的頭羊,但在這裡,我們依然以腓尼基血統為榮。
我的家族世世代代是事奉莫列克神的祭司,莫列克喜歡人祭,且在所有類別的人祭中對嬰兒祭情有獨鍾。
我永遠記得那個陰晦沉悶的冬夜,天上星子稀疏,海上濤聲嗚咽,我爺爺剛剛祭祀完畢,即狠狠摔在祭壇旁,全身關節「噼啪」作響,反折出種種非人姿態,如一隻被狂暴孩童摧殘的提線木偶。我抖如篩糠,沒有撲上去攙扶,因為這絕不是癲癇,怕是與莫列克有關。
初時,我並沒有注意爺爺身上細小的嗡嗡聲,但是那聲音越來越響,突然間,爺爺直挺挺立起來,耷拉著腦袋靜止不動,只剩那不知從哪裡發出的尖銳嗡鳴。彼時,我靈光一閃,察覺竟可依稀從那聲音中辨認出一句話:「神來了,明天!」
我張開嘴,聲帶和舌頭不受控制地複述這句話。
話音剛落,爺爺身上的聲音消失了,他抬起頭,莫列克透過上翻的眼珠看了我一眼,然後離開了。
那一眼將我釘在地上,半宿不能動彈,而爺爺亦無聲息地倒在一邊。
第二天。
天剛亮,出海捕魚的漁民發現了損毀嚴重且在海灣上擱淺了的羅馬運糧船,船上的人在水手和本地居民的説明下,陸續登岸。
得到消息,我第一時間趕過去。
通過漁民,我探聽到這艘船從克里特島的美港起航,本打算沿海岸向西略微航行,去克里特島的另一個港口非尼基過冬,不料出海不久,即被東北風拖曳偏離了航線,隨後更迷失在幾天幾夜不見日月的颶風中。在拋下所有貨物和用具依然無法擺脫風浪後,這艘船聽天由命,隨風浪漂流,沒想到大海沒把它葬送在腹中,反把它推到馬爾他。
漂流了十四天,船上的二百七十六個人全部活了下來,無一人遇難。
這真是咄咄怪事!
東北季風怎麼會將船隻送到克里特西北的馬爾他?另外,地中海如此寬闊,船又怎麼會不偏不倚地漂到這個在地圖上只有米粒大的小島上?還有,十四天雖不算太長,但人在絕望之下,一天也難以支撐,怎麼這一船人都如此堅強?
我仔細觀察圍著火堆安頓下來的難民,慎重地向他們走去。
火焰明亮動人,徹底放鬆下來的人們要麼昏昏欲睡,要麼已經睡著了。
在這濕冷的冬日,對於飽受驚駭的人來說,沒有比溫暖的篝火更好的招待了。
這時,一個難民抱著一捆拾來的乾柴從我身旁匆匆經過,他繞過休憩的人們,將乾柴放在火裡。說時遲那時快,我親眼看見一條劇毒的毒蛇從柴中躥出,纏在他手臂上。
我的喉嚨發緊,身體僵住。
目睹這一場景的島民也都變了臉色,但是沒有人出聲,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種毒蛇是頃刻致命的,做什麼都來不及。
那個難民渾然不知自己的命運,不甚經意地將懸在自己手上的死神抖落火中。
出於一種對死亡的敬畏,我和島民們不約而同地靜待他的結局。
痛苦、難以置信、恐懼、驚慌、絕望……哪一種會率先出現在他臉上?哪一種會是他死前最後的情緒?我凝視這個其貌不揚的人,下意識咬住下唇。
現在可不是蟲蛇出沒的季節,那條蛇理應正在冬眠,所以被當做木柴搬運尚沒有反應,直到被丟進火裡,才猛然醒來。
這艘船裡的人何等怪異,得救這麼不可思議,死亡也不同尋常。
正想著,一個島民靠近我,壓低聲問道:「祭司大人,那個被蛇襲擊的人為什麼沒有反應?」
我回神,抬眼望去,只見那人半蹲著小心翼翼地照料火堆,隨後再度起身,似乎打算繼續拾柴。
當我們正面對上,我忽然陷入驚駭,全身掠過無法形容的戰慄。
那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揚,而且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但是我清楚地感受到他無與倫比的強大:他踏出的每一步都宣告著征服,他的迫近使我的內臟擠壓成一團,他的力量和光輝讓我幾乎消逝。
比爺爺更強,不,我的大腦空白了一瞬,得出了一個可怕的結論:比莫列克更強!
那人從我身邊走過後,我吐了很久,吐完食物吐膽汁,最後連膽汁都吐不出,只是不斷地乾嘔。
莫列克的庇佑徹底離開了我,我要死了。
島民全然不知我的所見所感,他們驚慌失措地將我就近抬到難民的篝火旁。
那個可怕的人再一次抱著薪柴回來,看到我奄奄一息的模樣後,快步朝我走來。
如果我能尖叫,我會叫到聲帶出血來拒絕他靠近,但是我的喉嚨黏在一起,一個音都發不出來,而且我頭痛欲裂,四肢沉重,也無法掙扎反抗。
那人把我抱在懷裡,按著我的額頭,為我祈禱。
「祭司大人忽然嘔吐不止,吐完就倒下了,幾乎要暈死過去!」島民在一旁戰戰兢兢地解釋。
於是那個人將按著額頭的手,移到我的上腹,繼續祈禱。
我並沒有留心聽他的禱詞,因我全部注意力都被他的手吸引,這就是毒蛇纏繞的那隻手,上面有致命傷——驚怒的毒蛇咬出的血洞——但是被咬的人卻沒有將它放在心上。
是了,有那樣的力量和光輝,誰能傷害他呢?風浪不能,毒蛇不能,連莫列克也逃遁了。
那隻手堅定地按在我衰弱的身體上,我以為自己會因此喪命,沒想到他的身影籠罩我後,劇烈的頭疼慢慢止息,狂躁的心跳漸漸平靜,疲軟的四肢也有了一絲力氣,一種類似童年在母親懷裡,但比那更深的安寧在我的靈魂裡駐紮下來。
他本可以殺我,但卻沒有,他憐憫了我。
淚水湧上來,我掙扎著坐起來,握住那隻受傷的手,將它貼近臉頰,眼淚不住流淌,像是心裡被鑿開了一眼不能枯竭的泉源。
神來了,明天——這是莫列克最後的神諭。
「您就是神……」我淚眼矇矓地仰望手的主人。
「我不是神」,他嚴厲地否認,像一個父親毫不客氣地指出孩子的錯誤,「我只是耶穌的僕人罷了!」
「耶穌……」我呆呆重複。
「是的,保羅是耶穌的僕人!」難民們聽到耶穌這個名字,格外興奮——我這時才意識到他們都圍了過來,也在為我祈禱,他們極其歡欣地彼此說:「耶穌是在我們絕望時不斷鼓勵我們的神。」又說:「是耶穌把我們帶到這個島的!」
我茫茫然,只覺得到處都傳來我從未聽過的神的名字:耶穌、耶穌、耶穌!
一隻手蓋住我的眼睛,一個嚴肅但慈愛的聲音響起:「睡吧,你在耶穌的保護之下了!」
好一場安眠。
我睡著了,什麼夢也沒做,像回到了混沌的嬰兒期。
當我在自己的住處醒來時,已是第三天黎明,太陽還未升起,海平面剛紅一線。
若不是饑腸轆轆,這一覺恐怕能睡到天盡頭。
之前吐得腹內空空,又睡了將近一天一夜,此時感到自己的前胸貼著後背,胃液在消化著我的胃。
吃了僕人給我準備的食物後,我立時精神抖擻、容光煥發。僕人在我用餐時,向我彙報我被抬回家之後發生的事兒。
「昨天從船上下來的人,都被部百流大人接去招待了。」
這倒是順理成章的事。
昨天難民登陸的那片土地就是首領部百流的地產,而且部百流也是持羅馬委任狀的,既然獲救的是羅馬的運糧船,他自然有義務盡地主之誼。
我點頭,示意僕人繼續
「這批難民,為首的不是船長,也不是羅馬百夫長,而是一個叫保羅的犯人。」
倏然想起「保羅是耶穌的僕人」的話,我立時便明白保羅是誰了,只是「犯人」是怎麼回事?
「胡說,他至少得是一位了不起的祭司,不可污蔑他!」我第一時間反駁。
僕人慌忙跪下,說:「這保羅確實是一名囚犯,他因為事奉耶穌被同族的猶太人控告,但他有羅馬公民的身份,所以他選擇上訴凱撒,此行正是在被百夫長解去羅馬的路上!」
此種匪夷所思的事,我僕人的腦瓜是決計編造不出的。
我扔下食物,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不,還是不可能,這不合理!風浪、毒蛇、我供奉的神都傷害不了他,誰有這個本事捉住他?」
「這個保羅,確實非同尋常」,僕人搜腸刮肚,盡可能地順著我的意思說,「船上的人都說,他在起航前就預言了船難,可惜當時無人聽他,起航後船果然被風困住。風浪滔天人人自危時,他又預言所有人都不會死亡,唯獨會損失這條船,船一定會擱淺在一個小島上。」
有一瞬間,不屬於我記憶的畫面連連閃現,異象中,我看見保羅在狂風大浪中出來站在甲板上,安慰害怕的眾人:「你們放心。」
「多麼強大……柔和。」我喃喃低語,想起他為我祈禱時,蔭庇我身體的力量。
自打醒來,我一直壓抑著想再一次見到保羅的渴望,此時幾乎無法按捺。
「還有什麼遺漏沒有?」出門前我最後一次問僕人。
「還有一件事,保羅為部百流大人的父親祈禱,老首領的痢疾就好了。」
我哈哈大笑,抑制不住滿心的喜悅。雖然我幾乎不認識保羅和他事奉的神耶穌,但他們曾把莫列克從我身上擠出去,在我破碎的邊緣將我粘合修復,溫暖、堅定、無與倫比的強大、光輝烈烈…… 所以我一聽到這件事,就辨認出這觸摸過我靈魂的力量,甚至還清楚地知道,這的確是那一位神會做的事,也是祂喜歡做的事。
仰天大笑出門,僕人在身後緊張地追問:「大人您去哪裡?我該怎麼向大祭司回話?」
我父母過世很久了,僕人口中的大祭司,指的是我爺爺,上一次莫列克降臨嚴重損害了他的健康,如今他尚在休養。
「我去部百流那裡,爺爺若是問起,你就告訴他,我去參見降臨島上的神了。」
尋到保羅的時候,他正被求醫治的人和追隨他的人圍繞,大聲宣講關於耶穌的事。
「我按照真理與聖靈的指示所事奉的神,是創造天地萬物的唯一真神,祂差派獨生愛子耶穌成為人的樣子,降臨人間,拯救世人。猶太人不認識耶穌,反把祂釘在十字架上,但死亡不能拘禁他,第三天耶穌從死亡中復活了,因為祂本就是生命的源頭!耶穌復活後,多次出現在愛祂、追隨祂的門徒們面前,安慰他們、鼓勵他們。
和你們一樣,我原本也不認識耶穌,我曾和那些控告我的猶太人一般無二,把耶穌和耶穌的追隨者看做是對我們猶太人所信奉的唯一真神最惡毒的褻瀆。那時,為了純凈我們民族的信仰,我積極追捕信仰耶穌的男男女女,鞭打他們,恐嚇他們,把他們扔進監獄。
有一次,我求了一份猶太大祭司的文書,要去大馬士革逮捕耶穌的信徒,結果在路上,忽然有大光四面照著我,光中一個聲音問:『保羅,保羅,你為什麼逼迫我?』」
說到這裡,保羅稍微停頓,聽眾們瞪大了眼睛,還有人捂住了嘴巴。而我從聽到耶穌被釘十字架起,就在震驚中止不住地流淚;聽到耶穌復活,我心中五味雜陳,眼淚更是洶湧。
「我就問那個聲音:『主啊,你是誰?』那個聲音說:『我就是你所逼迫的耶穌。』」保羅繼續說道。
眾人驚呼出聲,包括那個捂住嘴的島民;而我躲進一棵棕櫚樹的陰影,像個孩子般痛哭。
我心靈的呐喊聲驚天動地,普通人不明白,但是我深知道保羅身後的耶穌有何等威嚴榮光。既有如此力量,為什麼任由人用如此羞辱的方式殺害?為什麼任憑自己的信徒被壓迫?連保羅也是,如今淪落為一介囚犯——為什麼耶穌和祂的追隨者總是這樣?
但另一方面,我的眼淚又不為別的,正為這樣的耶穌和祂忠心的追隨者而流。
我的內心分裂為兩個陣營,一方尖銳地表達著對耶穌和祂追隨者道路的恐懼、嘲諷和不認同,另一方卻在低聲訴說,如果不能像耶穌一樣擁有一切,亦可放棄一切,如此自由如此溫柔,如此能感動保羅和我,讓保羅也放棄了一切,讓我心靈前所未有地被震撼,如果不能這樣活著——那活著不過是活著,又有什麼價值呢?
「相信耶穌,接受耶穌作為你的神、你的主人,祂就會拯救你,將光明、真理、平安、自由安放在你的心裡。不管你生活在和平的時代,還是動蕩不安的時代;住在富足的地方,還是物質貧乏的地區;是有人愛你、説明你,抑或無人問津;無論尊卑、貧富、美醜、智愚……不論是腓尼基人、猶太人、羅馬人,當你相信耶穌,你就被神接納,成為祂的兒女了。」
「既然相信耶穌的人是神的兒女,為什麼你自稱是耶穌的僕人?」一個機靈的島民發問。
「照神的吩咐,到處傳揚這生命之道,自然是事奉祂的僕人。但也是祂的兒女。」
「如果我和我的兒子相信了耶穌,我們都是神的兒女?」另一個島民發問。
「是的,在人間你們是父子,但在神的國裡,你們是兄弟了。」
眾人笑作一團。
擦乾眼淚,我從棕櫚樹下走出來。見到我,島民們嚇壞了,他們低下頭,縮起身子,還有幾個悄悄起身逃走。
保羅直視我,我的眼睛也毫不躲閃。島民們讓出一條路,我來到保羅面前,眾人皆屏息凝神。
「我也可以做神的兒女嗎?」我問。
保羅笑起來,他握住我的手臂,給我一個父親般堅實的擁抱。
「可我是莫列克的祭司」,我被抱住的瞬間,忽然開始說出一些我從未想過的事,「我為莫列克獻活人祭品,甚至是嬰兒……」
我劇烈顫抖,就在說話的當下,生平第一次,我在習以為常的事情中感受到驚人的殘酷,恐怖吞沒了我,我認識到自己不配活著。
一句話拯救了我,就像生命戰勝死亡,光明燃盡黑暗——
「如果有人在耶穌裡,他就是新造的人,舊事已經過去,你看,都變成新的了!」
羅馬運糧船擱淺在馬爾他的第三天,我,莫列克的祭司,成了耶穌信徒。
當我歡欣鼓舞地回到家中,僕人卻撲上來跪在我腳前,告知爺爺命在旦夕的消息。
我將爺爺抬到保羅那裡,保羅立即和他身邊的耶穌信徒們一起為爺爺祈禱,祈禱的聲音像海浪一樣,一浪高過一浪,撼動了天地,與眾水的澎湃和高天隱雷融為一體。
祈禱聲中,我驚喜地發現爺爺睜開了眼睛,眼中漸漸有了亮光,他竟扶著我慢慢坐了起來。
「這是哪裡?這些人是誰?你為何看起來——不像你了?」爺爺如墜五裡霧中。
「這裡仍然是我們的島馬爾他,這些人是耶穌信徒,他們在為您的身體祈禱」,而我——我握緊爺爺的手,莫列克離開了,我在耶穌裡找回了自己。
轉眼間,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三個月過去了,保羅和他的同伴們即將登上一艘從亞歷山大港來的船,去往羅馬。
在這三個月內,島上許多人相信並接受了耶穌,成了耶穌的信徒。人們毀掉自家的神像,焚燒祭祀的用具,島民們臉上神采奕奕,常唱讚美上帝的歌。
我多麼想同保羅一起去羅馬,多麼想繼續聆聽他的教誨,繼續看他如何沿著耶穌的足跡走向耶穌的道路,但是保羅拒絕了我,他說:「我的孩子,你有點太高看我了,你得離開我,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專心注目耶穌。留下吧,這個島需要你,我走之後,你要鼓勵其他信徒,堅定他們的心,善用自己的威望和名聲,調節信徒和非信徒的矛盾,願神把馬爾他的靈魂都賜給你。」
眾信徒來到海邊為保羅一行送行,又把吃的用的多多地送到船上。我們流淚唱詩、擁抱、祝福送別,連島長部百流和他的父親也在送行的行列。
當船隻離港,我們良久佇立,直至大船消失在海天盡頭。
人們散去後,我獨自登上全島最高之處,由西向東俯瞰被託付的故鄉的全貌:這裡丘陵起伏,綠草茵茵,屋舍院落,星羅棋布。
這裡是馬爾他,是大海的心臟,耶穌借著祂的僕人已經得著了這顆心,它曾迷失,但在從此之後的無數歲月裡,為耶穌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