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無意義」
外賣排起了長龍,狹窄的走廊裡擠滿了人,大片的口罩裸露著無處安放的雙眼。當表情被遮住一半,身體語言在密閉的空間裡被無形放大,低頭滑手機的迅速,左右腳的支撐站立不停交叉,口中刺耳不耐煩的「嘖嘖」聲。
四零三、四零四……外賣號都排到三位數位,但你並不知道這號碼意味著前面有數百人已經和你經歷過同樣的等待,還是,這只是一個無意義的數字,賦予它真實意義的,是你手裡拿到熱辣辣包裝盒的那一刻。
這是下班後的疲倦晚八點。這是分佈香港七百萬人橫七豎八、密密匝匝街區中的一點。這樣的時空交匯,卻在此刻充斥了整個世界,壓在坐在一排長椅中尚逼仄等待的我身上。
不斷有新人向裡湧進,或者是我感到有千軍萬馬正在我面前閃過,他們是阻止我與目標相會的敵軍,是他們讓我無法立即拎起外賣,飛奔回家。一天忙亂工作後的情緒感受,正在此刻慢慢襲來,連同眼前的噪雜,迫近口罩的勒緊,要將我壓縮成一個很小很小的點,直等小到無極限後,再瞬間爆發宇宙。
這是等待的嘲弄。即使如此微薄的時間碎片,卻是全然的被動與無力。等外賣,等下一班地鐵,等超市結帳,等手機消息彈出,等天亮,等口罩摘下順暢呼吸的時刻……一天有多少時間在如此碎片中無力踱步,試圖拼湊難以辨認的完全圖景。
這個世界裹挾著我,正緩慢進入一個等待的季節。
像是高速旋轉的陀螺逐漸失去外力,人開始往裡退,先將口鼻捂緊,再關上門窗,最後退到內室。空氣中不可見的病毒成了可見的屏障,絕對模糊的信號帶來絕對恐懼的癱倒。
等待由最初自信以為的數月,再到懷疑支吾的經年;從瘋搶口罩的恐慌,到選購琳琅口罩的「新時尚」;從試圖恢復「正常」,到重新定義「正常」。沒有什麼不在顛覆——明明被迫,卻緩慢得讓人無法察覺其荒謬性。心中希冀的,全壓在未來未知的等待中。
但人太不擅長等待,所以在感到內心某些東西流逝的過程中,一定要用之製造些什麼,生出些什麼,掙扎著不肯讓它死去,不肯放棄自己的以為。當人與人之間的外部交流被迫切斷,內心對孤獨的反抗將之轉向虛擬世界,轉至同室的親近之人,各自為營,操戈相向。
人們在螢幕的光亮與內室的黑暗之間來回穿梭,在內心的傷痕與鍵盤的尖叫中撕扯恨意,在渴望被愛的自我與無力給予的他人中博弈消耗。等待的碎片被隨時隨地的資訊碎片充斥著,叫囂著,爭奪著,將心碰撞著散亂,又懸浮著無法降落。
的確,最恐懼的是無意義、被流放,如同加繆在《鼠疫》中描述人們不可預知的生活狀態——「對現時喪失耐心,又敵視過去,放棄未來,活似受人世間法律或仇恨的制裁,過著鐵窗生活的人」。
於是,等待的無著落成了最廣闊無邊的牢籠,它可以自由漂浮,卻無時無刻不指向內心深深的懷疑:如果煎熬苦難,到頭來只是苦難本身,一切歸於黑暗與空無,那人生究竟為何?
貝克特曾用《等待果陀》描述這種等待的荒誕性,揭示人類生存的永恆兩難:看得見的痛苦與看不見的希望,兩者之間的鴻溝該用什麼來填補?果陀究竟是人們聊以慰藉的幻想,還是真實存在的救贖?《等待果陀》宣告的不是上帝已死,而是上帝仍未出現,而現實人生僅僅在迴圈與重複中消極抵抗著。
如今的疫境之下,人們依然在「等待果陀」,依然在「等待果陀」的現時中徘徊迷茫。於我而言,這樣等待的季節曾是一種嚮往,我以為它可以是一種重整,甚至可以成為休息的理想狀態。然而片刻也許寧靜,時間越流逝,越無起伏,越多盼望被消耗,越多失望累積,越無法忍耐等待。
等待成了對抗無力感——什麼都做不了、做什麼都不知定期的無力感。在寂靜的、空無一人的時候,對抗心底生出的衝動——一定要做些什麼,證明不是在白白消耗,證明此時的無力仍有意義。我知道,是我難以面對赤身露體的自己,什麼都不做的自己,拒絕聽到心底最深處的聲音,害怕聽到那聲音說:你是沒用的、沒人要的、被人遺忘的。
最無力的等待,也在寫作的空白中成了刺骨的荊叢,將本是最自由的釋放,生生長成最想掙脫的禁錮。曾經忙碌的時間裡激情滿滿,感到胸中有無數言詞想要吐露,不同思想在我腦中碰撞激蕩。只是生活連軸轉時,總告訴自己時間不夠,等到「閒暇」時再寫無妨。
然而,我忘了閒暇並非一種理想狀態,它的到來固然有平靜安慰,卻也摻雜著太多的未知焦慮和自我定罪。當我真正走到這一步時,發現自己竟已無話可說,有的只是無盡的情感掙扎。從前想要敘述的、我以為的真理,在如今靈裡的混沌中,只剩一遍又一遍重複的、近乎哀求的禱告:「告訴我你在,你依然在。」
等待拖成了最蒼白的敘述,空蕩的頁面停留在第一個游標閃爍裡。焦慮良久,仍無法打出一個字,刺眼得讓我無數次關掉文檔,抗拒坐在計算機前。當我感到自己枯竭得無法再給出,當我連自己的感受都無法看清時,我是否能夠寫出打動人心的文字?
在這樣等待的季節,我開始將詩篇翻過來調過去,一遍遍默讀、默想。我無法禱告時,無力訴說時,詩篇便代替我的情感,赤裸在神面前。經文裡的光景真實得讓人觸目驚心,哀痛、懷疑、苦悶、詛咒,被遺忘、被背叛、被憎惡、被追殺,所有等待救贖的過程,都被一一毫無保留記錄其中。
赤條條的毀壞、坦白、無助、對處境的絕望、對神無作為的抱怨、對敵人的咬牙切齒,這些看上去如此不「屬靈」的言語、心思、情感,卻是神所愛之人的心聲,是神所默示的。因祂不是要我們以自義的形象來到祂面前,我們內中有再多苦毒,將之一一傾瀉,也好過冷漠轉身背向神,更好過自我欺騙地對神說假大空的好話。如C.S.路易士在《詩篇擷思》中所說:
「即使是最惡毒的咒詛,都能讓我們從中看出詩人與神多麼親近。雖受表達方式的扭曲,一種屬神的聲音仍從這些咒詛詩篇中透露出來。」
因是對神說的,即使是在極致的情感撕裂中,抓住的繩子,依然是神。
是的,從某種程度來看,有正才有反,有徹底的死,才有真正的生。是否就是要在等待中陷入完全的無助,完全的死去,才能真正憑信心,而非「以為」呢?如果不將自己壞透的心完完全全敞露,看到其中一絲意義都沒有,一點好光景都生不出來,又怎能真正認識和轉向那知道所有、掌控一切的神?
人們等待果陀,是不斷在現實的瑣碎與焦躁中抓取線索,來猜想究竟戈多是誰、何時出現,但如此縹緲之希望,如何能在此刻降落。果陀不是死了,也不是沒有來,而是人心必須先在此刻讓位。不是未來,而是此刻。
若我總是期盼在將來某個時刻,一切都會完美,那此刻便是真正的煎熬,完全的無意義;然而此刻依然是真實的,頂天立地的真實。真實如我的感受,我無法掩蓋,無法逃避,唯有直面,唯有記錄。
如同那天,就在那逼仄的餐廳走廊裡,在宇宙爆炸前的一瞬間,一個聲音溫柔生出:「轉向我」。周圍安靜下來,我驚異,深吸一口氣,在心裡輕聲問:「此刻,你想讓我看到什麼?」
然後我抬頭,正對著我的是一方擁擠的收銀台,一個中年模樣、頭髮盤起、身穿紅色工作服的女人,左耳和肩膀夾著電話,聽著電話那頭的點餐,雙手迅速在計算機螢幕前左點右點,然後秒掛電話,又厲聲喊道:「下一位!」
身旁的外賣長龍又向前移動,她頭也不抬地聽著對方報餐,出單、收錢、找零,轉身電話又響起……來來回回,重重複復,看似機械、無聊,這卻是她的一天。
如果眼前的外賣是我的等待,這是否也是她的等待?等待無數個訂單的完成,等待收工,等待脫下制服,等待和家人同桌吃飯;然後此時此刻,她如此專注於眼前,如此純熟、從容地面對這眼前逼迫而來的焦慮,而我專注地望著她,望見了她的生活,望見了神如何看她。
那瞬間,一種充實感從她那裡傳遞過來。就在那一刻,當周圍人目空於焦躁與手機之中,透過她,我看見了神。
耶穌說,「虛心的人有福了。」(馬太福音5:3)在等待中,我逐漸更加明白,將自己倒空,讓她在時間的流逝中不是被苦毒和焦慮所佔據,而是讓自己的以為慢慢死去;轉而渴慕深一點,再深一點,在每日的生活中一點一點汲取恩典,在恐懼和焦慮侵入的瞬間,轉身向神禱告。
有時候,一句話就夠,不斷重複,不是機械的無意識,而是想要讓這句話由頭腦進到心底,想要緊緊抓住,單單依靠,哪怕只是摸到耶穌的衣襟,就已經夠了。
原來,當我真正靜下來聆聽時,內心深處迴響的聲音是,即使什麼都不做,癱倒的等待,荒漠中的無助,我依然是被愛的。
就在這裡,在這一時刻,神的面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