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庇耳拉海萊

天色還亮,月牙兒倒心急,已經高高掛上,我烤了兩張餅,剛在帳篷外坐下,望見前面山坡上有個女人的身影。

 

夏甲? 不可能!

 

我眯起眼仔細看,她仰首挺胸大踏步走著,沒錯,一定是夏甲,怎麼回事?逃跑才六天,還沒人去抓,她自己回來了?

 

我和夏甲是好朋友,我們在埃及法老宮殿認識的。她是孤兒,八歲進宮,比我小三歲,我們住一個寢室,鋪位正好挨著。她說話像百靈鳥,愛笑,笑起來臉上兩個酒窩很深,大家都喜歡她。

 

後來,法老娶撒萊,就是我們現在的女主人,下聘禮,送了十個僕婢,我和夏甲就在那時到了撒萊家。結婚那天,法老發現自己上當了,撒萊不是姑娘,「兄長」亞伯蘭其實是她丈夫。原來,亞伯蘭帶家人從迦南逃荒到埃及時,怕妻子太美惹上殺身之禍,兩人就說好了在外人面前以兄妹相稱。

 

法老被騙很生氣,但上帝保護撒萊,降大災於法老,讓他的兒子們得重病。法老害怕,立刻放了撒萊,請亞伯蘭帶著妻子和聘禮趕快離開埃及。就這樣,我和夏甲離開家鄉,來這茫茫草原過遊牧生活,現在已經第十個年頭。

 

這段往事,主人不願意再提,但是,我們僕人私下卻津津樂道。

 

「妮菲泰咪——」夏甲也看見我了,大喊著,舉起頭巾在空中揮舞著。

 

「唉,這個夏甲。」我低聲埋怨,心咚咚地跳,趕快看四周,還好沒有人。

 

夏甲逃走的事,我一直瞞著大家,我要幫她爭取時間,逃得遠些。

 

「這幾天夏甲害喜特別厲害,吐得起不來,在我帳篷裡躺著。」我騙撒萊。我怕撒萊會到帳篷來查,後來發現這個擔心是多餘的,撒萊很高興夏甲不出現在眼前,這些天,她臉上的皺紋都淺了許多。

 

夏甲逃跑,是不願再受撒萊的苛待。其實,撒萊一向對下人挺好的,尤其是對夏甲。

 

我們剛來時,夏甲才十歲,活潑可愛。那時撒萊六十五歲,她和亞伯蘭結婚四十多年,一直沒有生育。她特別喜歡夏甲,讓她陪伴身邊。撒萊和夏甲,一老一少,不像主僕,倒像祖母孫女。

 

女僕們有各自的工作,但有些家務是輪流做的,像掃廁所、撿牛糞這些髒活。夏甲很特殊,不需要排到值日表裡。吾珥女僕私下抱怨,因為他們和亞伯蘭、撒萊同一宗族,她們看不起埃及僕人。我們是埃及奴隸,比吾珥僕人低等。

 

半年前,撒萊把夏甲給了主人當妾,讓夏甲幫她生孩子。夏甲整二十,是盛放的番紅花,亞伯蘭雖然家大業大,卻是八十五歲的老人,是西沉的落日。當時,夏甲正暗戀一個年輕健壯的家丁,按照她的脾性,絕對不做勉強自己的事,但對撒萊的安排,二話不說服從了。她跟我講:「主母最大的難處是沒有孩子,她一向對我那麼好,如果我能幫她生個兒子,就算報恩了。」

 

夏甲還真行,很快懷孕了。消息傳開了,主人高興,僕人們也跟著高興,尤其是那些老僕人,見夏甲就誇:「你立大功了,主人等這個孩子等了快五十年囉。」還悄悄說:「上帝早就應許主人會有後裔,但是沒想到,上帝沒有用撒萊,而是挑選了你來完成這重大任務。」

 

夏甲聽得美滋滋,嘴上謙虛,就說:「生育是我的本分,女人不能生孩子還有什麼用呢?」

 

這話傳到了撒萊那裡,我察覺到撒萊對夏甲比以前冷淡了,就提醒夏甲:「你說話要小心,在撒萊面前不要老提懷孕的事,聽多了她心裡不舒服的。」

 

夏甲卻大大咧咧,不以為然:「她是主母,沒那麼小氣,我隨便說的話,她不會在意的。況且,孩子生下來也歸她的。」唉,夏甲這人就是簡單,以前撒萊寵她,是因為可憐她。你想,夏甲是一個埃及來的孤兒,什麼都沒有;撒萊呢,出生望族,美麗富有,還有一個愛她的丈夫——撒萊對夏甲好是很自然的。可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夏甲有了一樣撒萊最想要卻一直得不到的東西,你覺得撒萊會真的不在意?

 

夏甲懷孕兩個月,肚子有點鼓了,她翻箱倒櫃找到一條色彩鮮豔的裙袍,以前瘦的時候穿的,然後得意地挺著肚子到外面走,大家驚喜地說:「哎呦,這麼明顯了,長得好快噢。」撒萊卻叫住她,當眾訓斥:「不知羞恥!穿得這樣緊身,趕快去換了。」

 

夏甲這個人有個特點,你對她好,她什麼都依你;你對她不好,她什麼都和你頂著幹。被撒萊公開羞辱後,夏甲開始有意頂撞撒萊。我勸夏甲:「撒萊是主人,你這麼鬧,最後自己吃苦。」夏甲不聽,還很自信:「我不怕,我現在懷著主人的孩子,她能把我怎麼樣?」

 

撒萊找亞伯蘭哭鬧:「都是你的錯,是你讓夏甲懷孕的,現在她看不起我,總氣我。」照理,妻妾不和,做主人的應該出面調解,亞伯蘭卻對撒萊說:「夏甲是你的女僕,你覺得該怎麼待她,就怎麼待她吧。」

 

真沒想到,亞伯蘭會這樣說。可憐的夏甲,做了妾,懷了孩子,但是在主人眼裡,她還是和以前一樣,是個女僕,是個埃及奴隸。

 

有了主人許可,撒萊開始苛待夏甲,分派她做最髒最重的家務活。夏甲像隻野驢,更加倔強不聽話,氣得撒萊駡:

 

「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即便懷了主人的孩子,你還是個下賤的僕人,是我的女僕……別忘了你是誰,你是個埃及奴隸!」

 

夏甲不笑了,晚上常獨自爬到山坡上坐著,對天祈禱。我很想告訴她,上帝不會聽的。上帝是亞伯蘭和撒萊的神,我們雖然跟著主人信了上帝,但是說到底,我們是僕人,是埃及人,是外人。 而且上帝不喜歡我們,當年上帝不是還降災給法老?夏甲懷了主人的孩子,但並不因此就變得尊貴,在上帝眼裡,撒萊永遠比夏甲重要。所以,夏甲不用再禱告,上帝不會聽的。

 

如我所料,夏甲禱告了兩個月,處境沒有好轉。懷孕五個月,夏甲完全變了,不愛說話了,垂著肩低著頭,像根被折斷的蘆葦。所以,當她告訴我要逃跑時,我沒有再勸她忍耐。

……

 

夏甲走近了,晚風吹起她的長髮在腦後飄,眼睛裡閃著很亮的光,臉上還有兩個又大又深的酒窩!短短六天發生了什麼?

 

我衝過去,著急地問:「怎麼了? 怎麼回來了?」

 

她臉上泛著紅光,拉起我的手:「一會兒跟你講,讓我先喘口氣,喝點水。」

 

進了帳篷,我忙給她倒水,她連喝三杯,又狼吞虎嚥地吃下一塊餅,然後坐直身子,歪著頭想了想,說:「就從頭開始講吧。」

 

「剛開始的兩天我都在趕路,不敢走大道,只撿小路走,遠遠看見羊群帳篷,就趕快換轉方向,怕撞見咱家的牧人或家丁。一開始往南逃想去埃及,可是後來我想,那裡並沒有可投奔的人,我對埃及很陌生,我是埃及人,但其實又不是。」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們已經不是真正的埃及人。跟著主人生活了十年,飲食習慣、喜好都變了。特別是夏甲,她跟著撒萊長大,皮膚是黑,裡面卻是白的。

 

「所以,我決定往北走,去吾珥,一直聽主母說,吾珥是個發達的港口城市,我要去見識見識。」

 

埃及人去吾珥?不過,去那裡對夏甲是最安全的,當年亞伯蘭和撒萊住吾珥,上帝指示他們離開下迦南,永遠不要再回去,所以,如果夏甲去了吾珥,主人永遠不會找到她。

 

「可是後來我迷路了,小路沿著山丘上上下下,在灌木中轉來轉去,我一直在繞圈子,所以我想,也許上帝要我回埃及,第三天我就往南走。天黑了,我在曠野的山坡過夜,撿了些樹枝搭了棚,鑽進去睡覺。深夜,突然聽見狼嚎聲,我趕快爬出棚,上了樹。狼嚎從不遠處傳來,應該是一大群狼。我坐在枝椏上,緊緊抱住樹幹,不敢發出響動。後來,狼嚎平息,曠野安靜下來,但是我不敢下樹,決定在樹上坐到天亮。那天晚上的月光特別陰涼。」

 

我鼻子一酸,眼睛濕了,那個盈月的晚上,我也躺在帳篷外,望著月亮,想夏甲。

 

「妮菲泰咪,望著月亮,我想起咱們躺在帳篷外講的悄悄話,我告訴你我暗戀格魯爾斯。唉,如果當初我不答應主母當妾就好了。其實,同意當妾也不完全是為了幫主母,我是有私心的,希望當妾生子後,身份就不一樣了。雖然主母待我像女兒,但是在吾珥女僕的眼裡,我還是奴隸。如果當初我不自作聰明,告訴主母我喜歡格魯爾斯,現在的情況就不一樣了。以前主母很愛我的,她苛待我、罰我,這些都可以忍受,我不能接受的,是她不愛我了。」

 

是呀,如果有如果就好了,可是上帝早就決定了每一個人的命運。從一出生,夏甲就註定受苦,沒有家,沒有父母,現在主人又欺負她,我這個好朋友,除了流淚,也不能做什麼。我抹著眼淚問:「後來呢?後來怎樣了?」

 

「第二天,我發燒了,頭昏眼花,我在山崗的岩壁下找到一個洞,爬進去在裡面昏睡。又過了一夜,早上燒退了,但是,水喝完了,要趕快找水。我爬上山崗,往後一望,居然看見下面有一個城。」

 

「感謝上帝!」我叫起來,夏甲得救了!肯定在那城裡遇到了好人,讓她變得這樣容光煥發。

 

「我當時也這反應,馬上感謝上帝。」夏甲苦苦地一笑,繼續說。

 

「這個城很繁華,集市挨著城牆,街道熙熙攘攘。我打算在這裡暫住幾天,等體力恢復繼續趕路。我想,這裡商鋪一家連一家,找工作應該不難,就去店裡問,大家忙著做買賣,沒人搭理我。我來到一條僻靜的巷子,有個中年婦人閒站在門外,頭髮盤得很精緻,披著紅色披肩,笑嘻嘻地和行人打招呼。我覺得她很和善,就過去詢問,她把我從頭看到腳,說:『逃出來的吧?』我一驚,她卻說:『別怕,你今天運氣好遇上我,我這兒有工作。』我高興得跳起來。她引我進門,上了樓。走到一半,樓梯口出現一對男女,男的衣冠不整,女人穿著半透的裙袍,他們摟抱著親嘴。我的臉一下紅了,心通通地跳,樓上還傳來其他男女調笑的聲音。」

 

「你進了妓院?」我倒吸一口冷氣。

 

「我轉身要下樓,那婦人卻一把抓住我。我尖叫起來,用力推開她。我衝下樓梯,衝出大門。我聽見後面婦人在喊:『抓住她,她是小偷!』街上的行人停下來,有人準備來攔我,我閃身躲開。我跑得很快,拼命逃,衝出集市,衝出城門,離開大路,朝曠野跑,我往草高的地方跑,往灌木深的地方跑,我的心跳得很快很快,後來跑不動了,我就走,不停地走。我口乾舌燥,頭昏眼花,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最後,腳被絆了一下,身體軟綿綿地撲倒在地,我全身虛脫,這時天已黑了,我乾脆躺下,昏睡過去……」

 

夏甲望著遠方,快舌快語的講述停頓了。我知道年輕女子孤身一人在外逃難很不容易,但是沒想到會這樣驚險。

 

「那夜我一直做噩夢,最後還夢見主母,她嚴厲地質問我:『夏甲,你知道自己是誰嗎?』我乖乖地承認:『我是你的女僕。』她卻說:『不對,夏甲,我告訴你,你是一個孤兒。』我一聽到『孤兒』就哭起來,求她說:『不要讓我當孤兒,我是主母的孩子,你還是讓我當女僕。』她嚴厲地說:『我不要你了,你連當女僕都不配,你是沒人要的孤兒。』說完她就消失了,留下我一個人在很大很黑的曠野,我放聲痛哭,一直哭,最後把自己從夢裡哭醒。」

 

夏甲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我屏住呼吸,沒敢出聲,等待下面的故事。

 

「天濛濛亮了,我看見前面有片草叢,比周圍茂盛,上面還浮著霧氣,有雀鳥從其他地方飛來,鑽到草裡,還歡快地叫。」

 

「有泉源!」我不禁喊到。

「是井,我在書珥的曠野居然發現了一口井,我衝過去,井邊有桶,我打了水,水又清又甜,我喝個飽,再把壺灌滿。旁邊有棵柳樹,我坐下休息。剛閉上眼,聽見有人說話:『撒萊的侍女夏甲,你從哪裡來?又要去哪裡?』我嚇了一跳,睜開眼,井邊站著一個中年男子,長袍及地,潔白如雪,他中等身材,長相平凡,但有種極不平凡的氣質,好像整個人在放光。」

 

曠野裡突然來了個人?還知道夏甲是誰?

 

「我看了半天,實在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他。他的目光柔和,但有一種權威,我被他看著,只好乖乖承認:『我是從撒萊那裡逃出來的。』然後等他過來抓我,他沒有,卻在井邊的石頭上坐下,語氣誠懇地說:『你要回到你的女主人那裡,服從她的權柄。』」

 

我也經常這樣勸夏甲,要忍耐、要順服。雖然僕人受主人管束,但是不愁吃不愁穿,而且很安全。我勸了這麼多次,夏甲都不聽,陌生人的一句話,她竟聽進去,還乖乖回來了?這陌生人到底是誰,有這麼大能耐?

 

「接下去他說:『我會給你多不勝數的子孫。』」

 

「他說什麼?」我糊塗了。

 

「我會給你多不勝數的子孫。」

 

「他?會給你多不勝數的子孫?」我複述這句莫名其妙的話。

 

夏甲點點頭,盯著我說:「妮菲泰咪,我遇見上帝了。」

 

上帝?至高的上主?創造天地的主?不可能。只有亞伯蘭見過上帝,上帝不可能向夏甲顯現:「是天使吧?如果是上帝,你看見了會死的。」

 

「是上帝,而且我還活著。妮菲泰咪,真奇妙,是不是?」

 

夏甲眼睛裡閃的光,像黎明前黑暗中的晨星:「上帝說,我的苦情祂都聽到了。妮菲泰咪,那些夜晚我在山上禱告,祂都一直在聽。祂說:『你現在懷了孕,要生一個兒子,你要給他起名叫以實瑪利,就是『上帝聽見』的意思,因為上主已經聽到你痛苦的呼喊。』」

 

以實瑪利——上帝聽見,上帝聽見了夏甲的禱告,還特地到曠野告訴她?上帝真的會向埃及奴隸顯現?我不理解,但是夏甲完全變了,這是事實,她的笑容那樣燦爛,像早晨的太陽發出耀眼的光芒。我相信她的話,她真的見到了上帝。

 

「我一聽以實瑪利,就撲倒在地,哭了起來。原來,我的苦上帝祂都知道,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把心裡所有的委屈都倒出來。以前我禱告很多次,沒有看見上帝幫我,就以為祂不會管我的。我以為祂像主人和主母,只把我當作生育的工具。可是上帝親自來看我,還告訴我,祂聽見我痛苦的呼喊。我的眼淚像大河決堤,不停地流,祂沒有說話,耐心地坐在井邊,慈愛地望著我。」

 

夏甲神采奕奕地講她的故事,我卻聽得淚流滿面,我不是難過,我是感動。至高的上主,創造天地的主,會這樣對待一個埃及女僕。以實瑪利,多好的名字,孩子出生後,這名字會一直提醒夏甲,上帝聽她的祈禱。

 

「眼淚流盡了,我慢慢平靜下來,上帝告訴我:『以後你的兒子會野性十足,像野驢一樣難以馴服。』」

 

「有其母必有其子。」我破涕為笑。

 

「對哦,就像我,我也是野驢。但是這次我被上帝馴服了,被祂的愛馴服了。 我今天回來,是聽從祂指示。」

 

「祂是為你好,回來是對的,一個年輕女子又懷著身孕,在外面很危險的。你說,如果撒萊知道上帝向你顯現,以後會對你好一點呢,還是會更嫉妒你?」

 

「我不知道。但是見過上帝後,我發現自己不像以前那樣在意主母了,她可以仍舊討厭我,罵我是下賤的埃及女奴,或者是沒人要的孤兒,我都不在乎了,因為我知道我是誰,我是那個被上帝聽見的人。」

 

「沒想到,上帝待人和人待人是不一樣的,上帝看顧吾珥人,也看顧埃及人,祂幫助主人,也幫助僕人。」

 

夏甲站了起來:「上帝是亞伯蘭的神,撒萊的神,也是夏甲的神,妮菲泰咪的神。」

 

「妮菲泰咪的神?我的神?」我興奮得再也坐不住了。

 

「是的,上帝是我們每個人的神。我以前跟著主母叫上帝是『至高的上主』、『創造天地的主』,現在我給祂取了一個新名字,祂是『看見我的神』,曠野的那口井,我叫它庇耳拉海萊。」

 

「看見我的永活者的井?」我細細地品味這名字的意思。

 

「是的,庇耳拉海萊——看見我的永活者的井!」

 

庇耳拉海萊,我腦海裡栩栩如生地出現了那曠野裡的井。庇耳拉海萊——看見我的永活者的井,它將成為永遠的見證,傳講夏甲的經歷,告訴世人:上帝憐恤受苦的人,祂不偏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