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國的新衣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工作坊,窗外傳來清脆的鳥鳴聲,明恩拿起工作台上的白色長衫,像舉行神聖儀式般,小心翼翼地穿上,任陽光灑在身上。側面看去,她全身的輪廓如鑲了金邊一般,像是收起翅膀的天使。
全身鏡旁的衣架上整齊地掛著一排衣服,顏色與款式各異,如同繽紛的糖果盒。這些都是展示的樣板,是特別的衣服,為特別的人訂製的,每一套都有獨特的名字。
這一天,明恩才真正擁抱這份任職半年的工作所賦予她的身份——壽衣模特。
深夜留言
南方九月的騰騰熱氣穿過沒有關嚴實的窗戶縫隙,竄進空調房內,提醒著疲累的夜歸人。明恩伸了伸懶腰,關閉設計軟體和對話框,已是晚上11點。小麥色的臉已寫滿疲憊。
入職這間以私人訂製為主的壽衣網店三個月來,她幾乎每晚都工作到這個時間。行市不好,店鋪一人身兼數職,像她便集設計、客戶服務等職能於一身。但她更重要的身份是——壽衣模特,即穿上壽衣樣板,拍照、錄製視頻,上傳至網店頁面。
如果不是去年以來的疫情影響,經濟低迷,而這個職位是離校在即時看起來唯一「適合」的,設計科班出身的她是決不會考慮的。
「太晦氣了!」、「人家會把你當瘟神啊!」媽媽總在電話裡抱怨,她和繼父從一開始就排斥。
「叮咚!」電腦螢幕上彈出一條客戶資訊。這麼晚還有留言啊? 明恩不情不願地打開對話框。
「不好意思這麼晚打擾了,看到你們店在同一個城市,冒昧問問,能不能來現場幫一位老人家量身定做一套壽衣呢?」對方語氣誠懇而客氣,讓明恩無法一口拒絕,於是在鍵盤上敲打了起來……
上帝要我做一套壽衣
明恩依約來到了青松養老院門口,見到這位名叫「小雁」的女士。這位年約四五十歲、略微發福的中年婦女和明恩熱情握手時,明恩從她滿是汗水的手中感受到半生的辛勞。
明恩曾無數次想像,將見到的是怎樣一位身體衰殘、精神萎靡的老人,要如此迫切地做一件壽衣。小雁推開房門,一陣「哈哈哈」的爽朗笑聲立時傳出。
10多平方米的房間內,擺放著兩張床,床前各有一個床頭櫃,窗明幾淨,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距門口較遠的床上坐著一位老太太,正把弄著床頭櫃上的幾個糖果罐,跟坐在床前的另一位老太太說:「我有幾罐瑞士糖和話梅糖。看,我身上就有幾顆。」她果真從衣袋裡掏出幾顆糖。她的同伴說:「我有兩盒藍罐曲奇。」
「哇,太好啦!」兩人像小孩子清點零食寶藏般,笑得合不攏嘴、前俯後仰。小雁湊到明恩耳邊說:「她們在準備這個月的生日會呢!」然後向第一位老太太喊道:「李姨!」
這位名叫「李姨」的老太太,在明恩還沒走近時就伸出手來:「真是辛苦你了,快坐!」說話很慢,但咬字清晰。
明恩打量著眼前這位像孩子一樣歡笑的老人,髮箍夾著一頭梳理平整的銀絲,戴著金絲眼鏡,歲月在臉上雕刻出滿布的皺紋,雙目炯炯有神,好像兩顆盛放在一簇黃絲巾上的黑寶石。
李姨朝明恩手裡塞了幾顆剛拿出來、視如珍寶的話梅糖,催促她吃。明恩撕掉糖紙,把糖放進嘴裡,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她想起了小時候奶奶把楊桃切成她最喜歡的一片片星星形狀,微笑著等她跑進老房子。
大家在寒暄中回到壽衣的正題,小雁以略帶「責怪」的口吻對李姨說:「真不明白你,這麼著急做壽衣,明明身體還可以……」
「上帝的時間誰也說不定呢。」李姨笑說,「有一晚禱告,上帝要我趕快做一件壽衣。我不明白,就繼續禱告,看,上帝真的把她帶來了。」李姨指著明恩說。
那天的閒聊似乎對做什麼樣的壽衣沒有實際説明。最後李姨像小學生遇到不會做的作業一樣,問道:「你有空可以再來嗎?我們再談談?」
「可以的。」明恩竟然不假思索就答應了。
離開前,李姨從抽屜裡拿出一本通訊錄,讓明恩寫下她的名字和聯繫方式。明恩翻了大半,才找到一處空白頁。前面已有一疊厚厚的不同筆跡寫下的名字和電話。
小雁在一旁說:「李姨是要為你們逐個提名禱告呢。」
一個久違而熟悉的身影突然閃過腦海。待明恩回過神來,已步出養老院。 嘴裡話梅糖的酸甜味仍在回蕩,空氣中彷彿瀰漫著楊桃的清香。
世間唯一的連結
明恩再去探望李姨,是「有備而來」的。老闆說過,遇到需求不清晰的客戶,不妨先聽對方說點什麼,可有助於了解對方的想法。
李姨和明恩在庭院的小涼亭閑坐,涼亭外像鋪出一塊綠色地毯,青草和泥土的芳香撲面而來。
李姨名叫李潔馨,已92歲,是家裡第五代基督徒,父親是瀋陽一知名教會的牧師,她從小就有當傳道人的想法。
17歲那年,她的人生發生了一場變故。1946年底,父親代表東北地區參加在上海召開的中華全國基督教協進會,會後返回瀋陽的飛機失事墜毀,父親在事故中喪生。這個家庭如遭晴天霹靂,她背負著巨大的悲痛熬過了那一年,最終還是考入了金陵協和神學院。
李姨的丈夫是省內德高望重的鍾挺牧師,1999年因肝硬化離世,兩人膝下無兒女。李姨在教會傳道50多年,幾年前在教會的安排下住進養老院,像小雁這樣的信徒平日定期探訪。但她在養老院也不空閒,一直傳福音和做善終關懷。每週帶養老院的基督徒查經聚會,每月舉行感恩生日會,每年復活節、感恩節、耶誕節都會舉辦主題活動。李姨最近還為一位100歲的老人施浸。
明恩偶爾轉頭,會看到李姨過耳短髮蓋著的頸項,依稀覺得熟悉。明恩小時候是奶奶一手帶大的,奶奶每天背著她去菜市場買菜。她伏在奶奶背上,眼前唯一的風景就是奶奶的頸項,剛好越過耳朵的齊平銀絲短髮貼在皮膚上,露出有細紋的頸項。在奶奶背上的時光,是安全、踏實的。
奶奶也是基督徒,這是明恩沒告訴李姨的。每逢週日,奶奶就帶她去一間一層平房的舊教堂參加崇拜,她就待在旁邊的小房間聽哥哥姐姐們講故事。
爸爸在她五歲那年病逝,媽媽在她七歲那年改嫁之後,生活中一切都變了。唯有待在奶奶身邊的味道沒有改變,週日去教會的日子沒有改變,去完教會後回奶奶家、奶奶給她切星星狀的楊桃片、和她一起禱告、時間到了媽媽來接她回到和繼父的家的日子沒有改變。這樣的日子一直到她升高三那年才結束。原因是媽媽認為明恩要備戰高考,不能再把時間浪費在教會了。
高二暑假的一天,明恩偷偷溜去奶奶家。奶奶把一本聖經塞給明恩,叮囑她要把重要的事交給上帝,向上帝禱告。
明恩端詳著這本殘舊的聖經,封面黑色硬皮上的透明膠膜已鬆弛,硬皮上浮現幾道皸裂痕跡,「聖經」二字的金粉局部脫落。它是從右至左翻頁,豎排,繁體中文。內頁已發黃,感覺稍一用力就會捏碎,但拿捏間又感到一股韌勁。
奶奶說,這是她家鄉一位傳教士送的,「文革」期間紅衛兵抄家,很多基督教書籍、刊物、單張都付之一炬,奶奶把這本唯一剩下的聖經藏在枕頭套內,竟然避過了多次抄家,一直保存至今。
明恩大一那年,奶奶確診肺癌。在最絕望、無助的那些夜晚,明恩抱著這本聖經,不知道如何禱告,就一直默念希望奶奶平安無事。
她至今仍記得見奶奶最後一面的情景。當疼愛的孫女在視線前方出現時,奶奶半閉的眼睛閃過一絲光芒,抖動著嘴唇:「恩恩。」聲音很微弱,每個字都吐得很艱難但堅定,「信…… 耶…… 穌!」
這是奶奶留給明恩的最後一句叮囑。也是後來幾年中,明恩唯一沒有按著去做的。「他連奶奶都不救!」
儘管如此,那本聖經卻一直帶在身邊,不翻閱,但也不打擾分毫。
那是奶奶冒著生命危險保存下來的,是明恩眼中她和奶奶在這世間唯一的連結。
《奇異恩典》
金秋十月的午後,養老院的窗戶飄出歡快悠揚的琴音與歌聲,窗外的樹葉也在樂韻中起舞。
李姨站在最前排,身後站著七位老太太,每人手裡都拿著詩歌夾。鋼琴聲響起,她們開始歌唱:「奇異恩典,何等甘甜……」李姨唱得特別嘹亮,聲音略帶沙啞,但每個音都發得很紮實。
明恩不禁也跟著旋律晃動身體。她小時候跟奶奶去教會,常常聽到這首《奇異恩典》。 在奶奶的葬禮(教友們稱為「安息禮」)上,詩班也為奶奶唱這首讚美詩。
李姨告訴明恩,《奇異恩典》是她的「紅娘」。在神學院的第一年,學院聯合詩班排練聖誕節目——合唱《奇異恩典》,她和日後的丈夫因此認識,他們倆都很喜歡這首詩歌。畢業後他們一起分配到這座城市,雖然身處不同的教會,但一直互相扶持,包括在「文革」結束後教會恢復聚會這件大事上。
1980年,李姨所在的教會最早恢復聚會。百廢待舉,連詩班獻唱要穿的詩袍都沒有。「你猜我們怎麼辦?」李姨狡黠地笑著,「自己做!」他們東拼西湊,湊了一些布票,買了白色「的確良」布(即「滌綸」),自己動手做起詩袍。
復堂那天,她和詩班穿著親手做的簡陋詩袍獻唱,鍾牧師也前來祝賀。「我身上穿的就是他做的。」李姨甜甜地笑著,猶如戀愛中的少女。
李姨端詳著明恩帶來的幾幅壽衣圖樣:「真好看!」她拍拍明恩的手,「你做的衣服,是人離開這個世界時穿的最後一件新衣,是他們在人間留下的最後一個印象,可以讓他們體面地、備受尊重地離開。而你願意為他們穿上,更是承擔了很多!」
明恩問:「那你喜歡哪一款呢?」
李姨說:「我都喜歡。到了那一天,不管穿什麼,我自己是看不到的,但我希望留給弟兄姊妹一個美好、有盼望的印象,希望大家不要太傷心。這也是我穿著去見天父的新衣服,我只是先一步回到天父懷中。死亡不是終點,而是新的起點,通向回家的路,我們會在天家再相聚。」
明恩沉吟一會,鼓起勇氣問道:「如果有人回了天家,但親人還沒信主,他們能相見嗎?」
李姨問:「你有想要再相見的親人嗎?」
明恩雙手握緊,搓了幾下,然後鬆開,說:「我想再見到奶奶。」
聽完明恩和奶奶相處19年來的故事——奶奶為她做的事,以及她沒為奶奶做的事——李姨沉默了好一會,才說:「像你這樣埋怨上帝的時候,我也有過。」
明恩愕然:「你也會?」
我愛你?我不愛你!
復堂初期,有一次李姨要在團契進行父親節主題的分享。她著手準備這篇回憶父親的講章,寫完所有經歷後,按「慣例」,她要寫上諸如「上帝會將苦難化作祝福」,並獻上對上帝的感恩和讚美……但她發現,自己竟然寫不下去。
那晚她無法入睡。原來,這麼多年來,她心裡從沒放下。她讀神學、服事教會、傳福音、關心弟兄姊妹……不過是「理所當然」的慣性。心裡那道關卡,她一直沒有跨過;心裡受創的傷疤,她只是掩面裝作看不到,從來沒有醫治。
她覺得最難接受的是,她——別人眼中慈愛、虔誠、愛教會、愛信徒的老同工,原來一直戴著虛偽的仁愛面具而不自知!她一直對弟兄姊妹說的,原來自己做不到!「我說了那麼多年的『我愛祢』,原來我並不是真的愛祢。」她心如刀割。
團契分享前的半個月,老家瀋陽來電:母親病危。她和鍾挺牧師在老家一番奔波勞累,處理完母親的後事,她去探望接替父親職務的劉老牧師,父親的老同學。那一次,她才得知,劉老牧師在反右運動中被打成右派,身心都遭受了極大的痛苦……
「我恍然大悟,如果上帝沒把父親接走,遭受迫害的就是他,他哪受得了啊? 上帝有祂的時程表,祂愛我的父親,讓他不用經歷那些痛苦。我真是太愚鈍了,竟然這麼晚才明白!」李姨摘下眼鏡,擦了一下眼睛,隨之轉過頭對明恩說,「希望你不要像我,花了那麼多年的時間。」
這一次告別,李姨擁抱了明恩。明恩抱著李姨,感覺到她很瘦,但溫暖中透出一股剛韌,像從前抱著自己的奶奶一樣。
和時間賽跑
十一月的空氣中瀰漫著冷峻而讓人局促的氣息,似乎在暗示,新一輪疫情的蔓延比想像中兇猛。李姨那養老院所在的街道,被列為全國高風險地區;所在社區劃入封控隔離,40多平方公里的行政區,瞬間變成與外界隔離的孤島。
而李姨「突然」住院了。明恩這才從小雁那裡得知,李姨一直有慢性心臟病,每幾個月就要住院。和明恩相識的這兩個月,倒是沒有進過醫院。
因疫情的緣故,醫院暫停一切探望。小雁留在醫院照顧李姨。小雁告訴明恩,李姨精神時好時壞,但仍惦記著壽衣的事,說「也許這次能穿上呢」。
痛心、焦灼、無奈……瞬間湧上胸膛,明恩感覺窒息,更感到要和時間賽跑。但她卻像個跛腳的運動員,使不上勁。
「該死的疫情!」明恩罵道,癱坐在電腦椅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天花板的橘黃燈光閃爍著,依稀間有點像從前奶奶帶她去的教堂晚上從窗戶透出的光。
明恩突然想到什麼,從抽屜裡翻出那本塵封已久的聖經,抱在懷中,一如奶奶從前在ICU病重時那樣。而這一次,她嘗試像李姨、像奶奶那樣禱告,向那一位上帝,她轉臉不看了好幾年的上帝。
「我不知道祢會不會聽我禱告,但李姨是相信祢、愛祢的。她說是祢讓她做一件壽衣,我到底要為李姨做一套怎樣的衣服呢?」
低語間,眼淚滴落在聖經封面上,流淌而過,如記憶的河流。她墜入河中,掉進時光的隧道,一幕幕過去的景象如影畫般在眼前重播……
穿上新衣
明恩如雕塑般在電腦前坐了整日整夜,如有神助,行雲流水般地畫輪廓、勾造型、添細節、上顏色……直到一幅完整的圖樣呈現在眼前。
圖樣出來後,需要量身度尺寸,但李姨不在身邊,怎麼辦?明恩閉目沉思了一下,繼而雙手捏起軟尺、拉開,張開手,在空中做環抱狀,像最後一次抱著李姨那樣。擁抱猶在昨日,她心中也有了分寸……
3米「的確良」布、3米雪紡、裁縫剪、紗剪、曲尺、直尺、軟尺、畫粉……統統羅列在縫紉機旁的工作台上。明恩深吸一口氣,好像還做了一個不知道是否是禱告的禱告,就在布匹上量度、比劃,直到虔誠、莊重地剪下第一刀。這一刀,剪開了布匹,也剪開了她心上一幅遮蓋很久的幔子。
她在工作台上足足張羅了一日一夜。她的靈魂中,彷彿也動了一場翻天覆地的手術……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工作坊,窗外傳來清脆的鳥鳴聲,明恩拿起工作台上的白色長衫,像舉行神聖儀式般,小心翼翼地穿上。陽光灑在她的身上,側面看去,她全身的輪廓如鑲了金邊一般,像是收起翅膀的天使。
和小雁連上了視頻通話,小雁把手機移到病床上的李姨面前。一週不見,李姨頭髮全白了,臉色憔悴,插著輸氧管,靠在已弄高的床榻上,定睛注視著螢幕。
明恩面向手機螢幕往後退,直到螢幕可看到整套壽衣。
壽衣做成了詩袍的款式,長及小腿,整套潔白如雪,只有領口靠胸前的位置繡了一個食指般高的紅色十字架。和一般詩袍不同的是,背後加了兩片雪紡,與肩部、膀臂處銜接,當舉手時,張開的雪紡就像打開的天使翅膀。
「這件新衣,和鍾牧師給你做的詩袍一樣,用『的確良』做的。我給它取了名字,叫『天國的新衣』」。明恩介紹完,眼前的世界變作朦朧一片,李姨濕潤的臉龐、小雁顫抖的肩膀,在眼前若隱若現……
距離耶誕節還有兩週,封閉區域宣佈解封,一切回復正軌。暖冬已至。
明恩和大家一樣,終於再見到李姨。
李姨靜靜躺著,像酣睡一般,周圍簇擁著潔白的百合花,是她最喜歡的。詩班唱著《奇異恩典》,人們沿著玻璃棺木緩緩繞行,向李姨鞠躬、道別。
明恩見到李姨穿著她親手做的那套「天國的新衣」,雙眼閉合,神情安詳,就像享受著眾人為她獻上的《奇異恩典》。
「李姨,這套新衣,你喜歡嗎?」明恩深深地鞠了一躬。
殯儀館告別廳外,天上雲彩如輕紗一般,又像天使張開的翅膀。明恩閉上眼,好像聽到天上傳來妙曼的歌聲,依稀間,似有天使穿著新衣,輕盈地飛翔到一片玻璃海前,然後,轉過身朝她揮手,如孩子般燦爛地笑著,特別嘹亮地把《奇異恩典》唱完:「將來禧年,聖徒歡聚,恩光愛誼千年;喜樂頌讚,在父座前,深望那日快現……」
明恩嘴裡回蕩著話梅糖的酸甜味,空氣中彷彿瀰漫著楊桃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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