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絮語
如果生命是一天的路程,我已行之過半,卻仍未渡盡黑夜進入白晝——我理所應當地懷疑,至高神用幔子遮蓋了我的天空,以致我與眾多遊蕩的暗影在黑夜裡彷徨。
曠野的風浮動深沉夜空,寂靜裡,我與落單的倦鳥體會孤獨的詩意。讓黯淡月光穿過狹窄指縫照耀荊棘,祈盼榮耀之君也能如此向我施捨一隙光明。
我實在又卑微,又落寂,又困苦,又貧窮。
我也實在又軟弱,又墮落,又污穢,又邪惡。
爬行在稀疏枯乾的荒草叢,我想像自己穿越一片森林——那裡正下著大雨,洗濯我的靈魂。我不知道其他和我一樣稱為「人」的人如何生存,我用臆想和苦澀下飯,像一陣曬乾的霧留下殘骸。
我深知自己唯獨得罪祢,我已無法將「自己」還給祢——我的眼神、姿態都被罪所玷污,我的口充滿泥濘,我的心遍佈苦毒,我如行屍走肉冰冷。
我在母腹中就有了罪。在罪惡的世界、在無意識的夢境、在時間可以任意停擺的地方,我也全然失控,與撒旦為伍,羞辱了祢。
聖潔如祢,我不能面對。
我心欽羨約伯,他可說「將我的案件陳明,滿口辯白」。我們就像信仰的一體兩面,他全然敬畏;而我,投靠祢,卻也對罪惡投懷送抱,無法持守純正。
我豈不知道唯獨祢創造天地萬有,唯獨祢是萬王之王、萬主之主嗎?我豈不明白祢在暗處鑒察,為要尋找用心靈和誠實敬拜祢的人嗎?我豈不了解我的神是烈火,對罪深惡痛絕呢?然而我仍自甘墮落,在祢的凝視中,污染了祢所賜的聖潔衣衫。
我的羞愧令我躲藏至此——原來不是祢用幔子遮蓋了我的天空,是我自己選擇了沒有祢所在的黑暗。我已沒有確信,祢能愛一個像我這樣污穢的人。
夢裡起風了。不知從何而來。我躺在灰色的塵埃上,看著雲靄像簾子掛在天地之間,一半被風高高揚起,一半柔順垂落。那個少年的「我」穿越輕薄的柔順向我走來。
他身上有未乾涸的血痕,這抹暗紅在灰白分明的夢境裡格外刺目,還有他繫在腰上長長的悲傷——該怎麼形容那悲傷啊?長得看不到盡頭。
他未出口的話語被風送到我心裡:「你比我更軟弱嗎?」
外貌上是的。還未盛開就已衰敗。物質上是的。我就是我那空空如也的行囊。
靈魂上是的。我得到又失去光明。生命上是的。我沒有了盼望。
我沒有了盼望……這是悖論,信神的人怎麼會沒有盼望?大概是罪孽和恐懼已將我的瞳孔佔據。我的左眼只看得到我的罪孽過犯,我的右眼只充斥審判前夕的恐懼。
「我比你更加軟弱。」
他腰上的長長悲傷倏然將我纏繞。我捂著眼睛,任憑那與他身上一模一樣的血痕佔據我的身體,許許多多原本以為已煙消雲散的過往,又歷歷在目——
我看著那個少年的「我」披著堅硬的外衣,孤獨地穿越人群。但他並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三個「我」中的「軀體」。少年時代的我確實是病了,分裂出三個自己——一位叫「軀體」,他在現實承受苦難;一位叫「影子」,他正逆著時間往回找尋過去的快樂;一位叫「靈魂」,他在臆想的樹梢上等待滅亡。
軀體發現了我,他很意外自己還能活到成年:「說實話,我剛從朋友的謾罵裡逃出來,大家都知道我背叛他了,我對他的傷害成為控告的證據。我沒有辦法解釋我是喜歡他才那樣做,我已經孤立無援,在那一雙雙充滿了鄙視與敵意的眼神裡,我成了驚弓之鳥。你有沒有聽見,剛剛那個同學經過的時候,小聲唾了我一句『賤人』?我真渴望得到解脫。」
他手裡拿著充饑的餅乾。他無法和別人一樣坐在食堂裡用餐,因為害怕人群裡有蔑視的目光,即使他根本無法判斷有沒有認識他的人在那裡。但這不會持續太長時間,我知道他一個月後,將會在短短兩個半小時的午休時間裡,頂著高三的升學壓力,搭乘公共汽車去到八公里外的地方,在沒人認識的小餐館裡吃一頓午餐。
影子不太容易遇見,在等待他回到現實報信的時間裡,我呆呆地看著周圍扭曲的空間,以往真實生活過的校園與夢境的灰白交錯夾雜,壓抑得讓人窒息。這裡仿彿築起了看不見的高牆,無論如何都無法逃離。
影子甦醒的時候,嘴角帶著笑意:「我追上了他們,那時候的他們還沒有吵架,沒有彼此傷害,在他們身旁我還是可愛的小孩子!」這真是好消息,雖然是過期的。如果沒有他的糖,軀體和靈魂根本無法承受那些說不出的壓力和創傷。
對吧,靈魂?仨裡最軟弱、最敏感、最無能的那位。但我有什麼資格論斷他呢?我比他更加軟弱。他沒有得到過光明,我卻從那永恆的光明前躲開了。當我看著他從樹梢上下來——他一直賴以生存的樹梢並不能安慰他、幫助他、拯救他,只是一個虛空。莫大的哀傷令我不得不緊緊擁抱他,我想告訴他不要害怕,那位光明之君很快就來了,可因著罪孽離開祢的我,說不出口。我不能向他撒謊,也不能告訴他我們得到又離開了光明。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可笑,為了所謂的「罪的羞愧」,離開了祢。
難道我遇見祢的時候就是乾淨的嗎?如我的前半生履歷所呈現的,並不是。只是認識了祢,才知道那些「不乾淨」叫作罪。祢向我介紹祢痛恨的東西,我卻將之變成離開祢的理由,陷落自哀自憐。
回想我們第一次相遇,也是在夢境中。祢突然降臨在我昏暗的小屋,讓整個屋子整個夢境都染上了如祢一般溫和明亮的金色光芒。祢溫柔地注視著我的眼睛,將我貼近祢溫暖的身旁,用柔和的聲音說著什麼。還記得我當時呆呆地盯著祢,只想永遠珍藏祢的溫柔明亮。
夢醒了。身上的血痕消失了,夢裡哀痛的情緒卻延續下來。我不能再對自己撒謊,我想見祢。可當曠野的風掀起我的衣衫,看著衣衫上密佈的污穢,遲疑約有一隻倦鳥飛過的距離,我重新躺回塵埃裡。
我憑什麼可以回到祢面前,我甚至沒有一件乾淨的衣衫。
閉上雙眼,數著一隻隻倦鳥飛過,軀體、影子、靈魂與溫柔的祢卻一刻不停地交錯浮現。明明不需要像影子那麼辛苦就可以得到糖果,只要回到祢那裡……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這裡只有黑夜,是我選擇了沒有祢所在的黑夜。我從祢跟前逃到人群背後,躲到黃昏最末的陰暗面,最後藏在這裡,企圖用黑暗遮蔽自己——明明靈魂是那麼地渴望光明!
在祢,有溫和明亮的光芒,有帶著溫度的親密,有溫柔的注視,祢會以愛為旗在我以上。
可我實在不配回到祢身旁,掩藏在塵埃中的雙手已鏽跡斑斑。也許過不多時,它們就會跟枯萎的荊棘一起,死在風裡——我常常用指縫「澆灌」月光的那叢,它先一步死了,風乾的軀體飄浮在半空中。
月光從它支離破碎的軀體中下來,灑在我身上。一改往日的黯淡,此刻的月光格外明亮,習慣了黑暗的倦鳥正向幽暗之地挪移,塵埃下大地龜裂的紋理也清晰可見。
這金色的光芒使我顫慄,我的手,我的手正閃閃發光。
祢的光竟一直在這裡!
任憑罪惡仍不住地控告,我開始就著月光飛奔,想要跑出黑夜。曠野裡回蕩著我的呼吸聲響,與驚起的倦鳥落羽混合在一起。若我再遲疑一秒,若我再躕躇一步,這黑夜就要多拘留我一秒,多囚禁我一步。至高神,我情願落在祢的怒氣裡。
我用盡全身氣力狂奔在塵土之上,一叢又一叢荊棘飛快後退,一隻又一隻倦鳥被我甩在身後,卻無論如何都跑不出黑夜。
我停下腳步。
安靜下來的黑夜,只剩月光搖曳。
金色光芒像薄紗鋪開,展開的光暈如可住的帳幕,光亮中心有身影朝我走來。一如初見,在溫和明亮的金色光芒裡,祢的眼神宛若盛開的百合,擁抱我長滿雜草的身體:「我注視的從來不是你的罪,我注視的是你的眼睛。」
晨曦徐徐甦醒。
如此恩典,如此浪漫。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