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 |第三屆「創世紀文學獎」 散文獎 衣櫃 作者|郭勇 在我面前,是一間父母住了四十年的房間,它熟悉又陌生。右上角刻有「勤奮」字樣的栗色書桌,父親用毛竹製成的書架,缺了一隻腿抵在牆角的五鬥櫥,還有年齡比我還長的衣櫃,這些是我所熟悉的。尤其是落在牆角的衣櫃,相較於那些現代的高檔傢俱,它顯得老氣、笨重,但它卻珍藏著我許多美好的童年回憶。 衣櫃是一九七九年母親結婚時,由我的外公用松木打製,它高180公分,寬100公分。櫃身被外公漆成了暗紅色。站在衣櫃前,仿佛一下子就接通了我的童年時光。 小時候和妹妹捉迷藏,為了加大藏的難度,會傻乎乎地鑽進衣櫃裏。把對開的衣櫃門打開,最下方有一個暗箱。掀開暗箱的蓋板鑽進去,再蓋上,然後安安靜靜地藏在裏頭,享受妹妹找不到我的那種惡作劇般的樂趣。藏在衣櫃裏的次數多了,難免不會被機靈的妹妹找到。一旦被她發現,我會驚得大聲喊叫。在光線暗淡的屋子裏,很容易把她嚇退。 記憶中,很少被母親責罵過。只記得有一次,母親拿著雞毛撣子在客廳除塵,調皮的我,不小心把一瓶菜籽油碰倒,油灑了一地。那時油很珍貴,即便母親克制住怒氣,但她手中的雞毛撣子可不答應。我自然的反應是撒腿就跑,母親一頓追攆後,發現腿腳使不上勁,只好罷手。她以為我跑到田野深處去了。其實,我在一個勁地繞著房屋轉圈。在轉了半圈後,趁機鑽進了衣櫃裏,還在暗箱裏睡了一覺,醒來時,只見雞毛撣子靜靜地躺在屋角。 暗箱之上,放置的是母親疊放好的衣物,但屬於母親的卻沒有幾件。母親一輩子節衣縮食,沒有穿過幾件像樣的衣服,即便生活條件好了,她也不捨得買,甚至我高中和大學時的校服,她都拾起來穿。我們為她買的衣裳,她只在逢年過節走親戚時才會取出來穿,平日裏都是壓在了櫃子裏,始終捨不得。我的新衣是穿舊的,她的新衣是放舊的。 衣櫃的中間,是一個長抽屜,裏面裝著母親縫衣做鞋的針線。一家人穿的布鞋,都是出自母親的手藝。農忙結束,母親閑了手,便會拿出布料、針線為家人做鞋子。村莊沉入黑夜,一盞孤燈下,母親納鞋底時在發絲間蓖針的樣子,現在還記得。母親還會在妹妹穿的布鞋鞋面上,繡著幾朵小花,走路時仿佛都散發著香氣。 有一天,我打開衣櫃裏的抽屜,發現裏面放著一本相冊,我小心翼翼地取下綁在相冊上的皮筋,裏面存放的是我和妹妹從小到大拍的照片。幾張我和妹妹在油菜花田裏的合影仍清晰如昨,驚訝於它們對時間之河侵蝕的頑強抵抗。 照片中,金黃色的花配著青色的葉子,在春風吹拂下,美得無言。我的心也被喜悅覆蓋,仿若飛在油菜花海裏快樂的蜂蝶。直到現在,我仍能清楚地回想起,那時母親招呼我和妹妹合影留念的神情。她邊招手邊說,快來拍照,一年一個樣。一年一個樣?七八歲的我猜想著。如今明白了母親愛讓我們拍照的緣由:兒女長大離家,那些照片能緩她的思念之情。 衣櫃就像一個百寶箱,裏面藏著養活整個家庭的秘密。不管日子多難,只要母親打開衣櫃,仿佛就沒有什麼難處了。與其說衣櫃裏有寶貝,不如說母親就是那藏寶的人。有了她,日子就能一天一天過下去。她常把錢放在衣櫃裏,一到家用的時候,她會從櫃子裏取出包袱,解開結,拿出所需用的部分。 父親有一年做生意失敗,為了幫助家裏減輕生活負擔,母親從城裏批發了一些小商品,挨家挨戶地賣。雪天的午後,母親去對面的村莊賣貨,傍晚放學,我和妹妹在門口等她回家。見她挑著擔子,在茫茫的雪地裏朝著我們趕來。那時突然心疼她起來,真希望自己快些長大。 無論什麼樣的環境,總能從她掛滿笑意的臉上讀出這樣的訊息:我們一家會渡過難關的。一次,我在菜園裏幫母親澆水,她指著菜園邊的一排榿木說:「要像樹一樣,一輩子不挪地。」多年過去,母親的這句話,常讓我感到安心。 如今,於我而言,熟悉的房間似乎停留在過去,房間裏放了一些父親新購置的農具,父母睡的木床已經移到別的屋子,房間裏再也看不到母親鋪床疊被、開櫃取衣的身影了。 2019年的新冠疫情如洪水猛獸,而母親也在2020年患癌。遲遲未查出病因的母親,後來做了腹部手術,但手術也導致了母親術後虛弱,併發症不斷。七七八八的管子在她身上插著,就如在我的身上猛戳,那種體無完膚般的感受讓人充滿無力。樓道裏扶著輪椅顫顫巍巍走路的母親,不再是房前屋後做事利索的母親了。 人能躲過疫情,卻避不開死亡。最終,我們放棄了收效甚微的治療。母親住了三個月的院,面對沒有綠植花鳥的病房,猶如牢獄一般。她回到了熟悉的家,睡了幾十年的房間,成了臨終前最理想的安寧病房。她靜靜地躺在那裏,就像一個離家的孩子在回家前的期待裏,所有令人難受的環境都變成可以耐心等候的時刻。 盛夏裏的那一晚,母親越過了地上與天上的界限,她不是無助地等待死亡降臨,而是滿心期待地走進那門。一輩子樸素的母親,換了一身主內的壽衣,我知道她已經去了主那裏。在往復且不肯罷手的病魔和死亡面前,她扳回了一次贏局。那是基督為她的新娘贏得的,是比衣櫃更貴重的「嫁妝」。 農村的喪事裏,手藝人做的紙樓、紙床、紙櫃,有模有樣。如今也有了紙手機、紙電腦。這些隨葬品在燃燒的烈焰中灰飛煙滅,換來的卻是一些留給生者的虛假安慰。 喪禮上,作為傳道人和兒子,由我講道。來了很多客人,包括母親從小到大的好友,講道中,有些人在不停地抹眼淚,我感受到有另一種醫治在發生。母親的信仰,讓父親深感安慰。父親對我說:「比起她吃什麼,穿什麼,她人生的歸宿更重要。」 母親離世後的第三日清晨,殯儀館的靈車載著母親的遺體去火葬。去殯儀館的路上,逝者親屬一路上要過魂橋、舉孝燈、鳴禮炮 、奏哀樂。據說只有這些安排得妥當,靈魂才能上天堂,但這些我們都沒有傚法。 在母親的新墳前,我沒有撲通一聲跪下磕頭,也沒有燒香、送紙錢,我知道,這對她沒有一點益處。她的骨灰葬進了青山黃土裏,她的靈魂卻進入了好得無比的天家,原來死本身也可以死掉。… Read More »【第三屆散文佳作三】衣櫃丨郭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