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第二屆「創世紀文學獎」 散文獎 凝眸 作者|李艷梅 安靜的夜,像無聲流淌的暗黑,緩緩滑進了心田,漫過了孤單與寂寥,百無聊賴地,一場斗室裡的遊戲往往在此時展開。 這場遊戲大約是從結婚十年後開始的,逐漸成為一場如薛西弗斯推巨石般周而復始的祭典。那時,家庭結構穩定,先生已漸將全副心力投入職場。都說男人是政治動物,對男人而言,這個話題的談論,就像女人會被櫥窗裡的華服吸引一樣,是身體裡汩汩流竄的基因。政治社會學科的專業背景,讓他從學校下課後,更合理又正當性十足地與政論性節目為伍。初時我會依偎在旁,細聽他隨時的評論,時日既久,關係愈益穩固之後,完全放鬆的恣意批評,就像蓄勢待發的利箭,轉而向我射了過來。 「政黨總是在惡鬥,這個政策本身雖然有問題,但就因領導人不作為,懦弱妥協、優柔寡斷,才會延宕到現在……」每到此時,他總會斜眼看看,再補上一句:「你還真跟他一樣!」 這已逐漸成為一種模式,先是批評螢幕中的人物,接著就會朝向身旁的人,這似乎也是他舒壓的方式。只要忍不住分辯幾句,便像在爐火裡添炭,給了熊熊烈焰灼人的理由,識趣地遠離絕對是自保的上策。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一個人斗室裡的遊戲開始了。 嘈雜的電視聲就像背景音樂,我悄悄躲進房裡,對著落地的穿衣鏡,開始了這場帶著些許無聊又快意的遊戲。左手拿著另一面小鏡,反手照著頭的後方,小心翼翼地尋覓著萬黑叢中點點白的髮絲。有些強迫症似的,非把它揪出來不可的決心,讓我銳利的目光,不放過任何一點可能。或長或短,只要被抓住,右手拿著小剪子,順著髮絲到根部,「喀嚓」的聲響總會讓人有種除惡務盡的快感,也像順手剪去了婚姻中漸漸布滿的蒼白。接著再慎重地將根根銀白色的細絲,黏沾在先生懸掛已久的西裝褲上,帶著些許落寞與愴然,以此銘記與他走進婚姻圍城中所流逝的青春美好。 這場遊戲也讓腦子逐漸放空,有時,也會停下手中的剪子,怔怔地望向鏡中的自己,端詳那已木然的面容,輕聲問道:懷揣在心中的浪漫情思可還有殘留?有時也不免遐想,若能像聊齋裡的女子,把頭卸下,好好尋索一番,一切重新來過,是不是會更方便徹底些? 婚姻是座以愛之名築起的圍城,它圈起了甘心走進來的男男女女,初期的兩人仍屬起伏晃動的關係,隨著共購房產、孩子出世,一個愈益穩定的結構便於焉成形。結構中的柴米油鹽、人情往來與角色責任,鋪墊了一條在婚姻中無法回頭的單向路徑,在妥協與懂得避開對方地雷的巧思中,尋常夫妻便可享受著平凡的幸福。 身為職業婦女,在育兒與擔負多重角色的過程裡,也曾認真審視這座城的一切。婚姻的合夥人有著自負的聰明與能力,他全身心卯足了勁地投入職場,懷抱著捨我其誰的強烈使命,除了教學研究,各類計劃案的執行、行政事務的推動,全部兜攬在身,這也逐漸成為他繁忙的生活重心,形塑了他強勢主導的性格。以此為基調,越發自然地蔓延在婚姻的各個層面,在我軟弱順服的配合下,那些以他為主的相處慣性與決策模式,便被滋養得逐漸茁壯了起來。 初時,總犬儒地自我催眠著,這是為了服膺經上的教導「丈夫是妻子的頭」、「妻子要順服丈夫」,事實上,內心也清楚這是為求平靜度日,錯拿經文為軟弱無力、懶怠爭辯的自己背書!只要與丈夫同行,「配合」、「妥協」便逐漸成為當然的模式,自己也越發習慣於生活相處中的百般容受與沉默不語。知識份子的主體性,則是把送孩子上學後的時間留給自己,我可自信地走進教室課堂,在講授文學與中外經典的過程中,徜徉於古今愛戀文本的詮釋,享受著一個人在意義世界裡的揮灑與自由。既可在教學現場,存全了自己,又可擁有婚姻結構中的安全與穩定,我甚至為自己慶幸:這是何等兩全的幸福。有時心中也審度這差強人意的關係,至少,他仍忠實負責,平和時的他,甚至很溫和可愛。 幸福的面紗,總也像紗窗的糊紙,禁不起命運手指的輕觸。忙碌、壓力又緊繃的生活,終究讓現代人的流行病降臨在先生身上,末期癌症的宣判,敲碎了寧靜的生活,更意外地讓隱而未顯的秘密曝了光。如灑狗血般的連續劇情節,正悄悄地在生活中上演。 在他動完手術,一段時間的療養過後,一個風日晴和的下午,他發出了邀請:「我們到湖邊走走吧!」依順地陪伴著他,難得的好興致,也許可以和他重拾遺落已久的談心談情。眼前的湖水平靜無波,清幽動人,讓人如置身在美妙的畫境中。突然,他表情嚴肅,立定看著我,從沒見過的異樣神情,讓我心裡有了不祥的預感。… Read More »【第二屆創世紀文學獎散文獎佳作】凝眸丨李艷梅